向实而生(节选)

热度 18已有 207 次阅读2013-3-18 14:41 |系统分类:心情日记| 海德格尔, 本雅明, 波浪

我认识苏文那会儿还不知道海德格尔、萨特、本雅明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和事,那时我还只是个光着屁腚跟在一头老黑牛后面玩泥巴的小屁孩。苏文像是从虚空中忽然冒出来的一样,和我一样光着屁腚,鼻涕一把一把像蠕动着的青虫般在布满黄泥的鼻孔中落下又升起,那时他的脸圆嘟嘟的,脸颊如同挂着两块肥肉,他对着我哈哈大笑,那两块肉就跟着抖啊抖。

哈哈哈

哈哈哈

老黑牛哞哞地叫唤,他就“哈哈哈”的笑。我不想理他,他的脸我像是在哪儿看到过,我觉得熟悉,那种熟悉就像是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可那时我还没有镜子,我也没到想要一把镜子的年纪。他笑的样子也让我害怕,我趴在老黑牛的左屁股上,一边拍着黑牛身上的蚊子,一边偷着眼儿去瞧他。光着屁腚的他看了看我,然后趴在黑牛的右屁股上,也扬起又脏又黑的小手拍蚊子。

那时的阳光从山脊上往下淌,漫山遍野的竹子把阳光拂成金绿色的波浪,山谷在正午的光与风中静默。老黑牛抬着头望着通向山顶的小路,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小山,于是我爬上山脊,心想他会不会也跟我一样爬上来?往右看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

他去了哪儿呢?

后来我问哥哥,我说我今天看到一个人,跟我一样流着鼻涕,他老是在那儿笑,可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你知道他笑什么么?哥哥说他不知道,他没闲心去想这个,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挥着菜刀咚咚咚的剁猪草,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浓烈的青草味,一种我在回忆中认定的纯净的生命味道。后来我在大学学校师傅割草时闻到过同样浓烈的青草气息,那飞速旋转的转刀把冒尖的青草割断绞碎,于是四周弥漫出浓重的死亡香味。

妈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她在盆里倒满水,于是我像条泥鳅似的滑进盆里。她一边用帕子擦洗我五颜六色的身体,用散着香味的肥皂在我身上涂抹——多像是在创作一幅画啊,后来的我回忆时总是这样感叹——等我站起来时,脚下原本清澈的水如同一盆被打翻的颜料,我光着身子跑出厨房,在落满了夕阳的谷场晾干身子。很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时的夕阳和那样光溜的身子,那年母亲肯定倚着门框望着夕阳中光滑的身子微笑,那年哥哥还喜欢放着录音机跟着大声歌唱,那歌声肯定和那夕阳一样铺满了光滑的身子。

可是,他去了哪儿呢?

回忆是人获求意义的唯一之途径。

拉紧了背包的苏文像个幽灵般消失在面无表情的人流之中。萧旻觉得走进人潮之中的苏文背影看起来既孤单又倔强,他想他那看不见的脸必定也如这南来北往的人群一样,漠然,冰冷,没有哀喜,他的目光也必定和这个城市一样狂热却又毫无生气。萧旻这样想的时候转了个身,抬起头忽然在一辆停住的奥迪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那张脸在明亮的阳光下线条僵硬,嘴唇紧紧抿合在一起,目光散漫而没有焦点。那如水般的目光流过镜子中的脸,他的心隐隐一疼,随即撇过头,“一二三”,他默默念着,踏着步子往前走去。

苏文坐在一棵即将死去的大树下,他坐得端端正正的,就像是马上要去上台领奖似的。他的大腿上放着一本没打开的书,看起来他像是准备翻开它或者他刚刚看完某一章某一节然后合上了书,要么他就是既没有翻开过也没准备翻开它。那他为什么把他放在大腿上呢?翻开和不翻开的意义究竟在哪呢?他坐在一棵即将死去的大树下,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可你明显能看出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如同挂在墙上的人像,你总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你,可实际上那不过是光影作用,当然也有你那小小的自恋心理。

苏文觉得自己是在寻找自己的意义,这意义不在将来也不在当下,她潜伏在回忆的暗流里。他必须让自己重新跳入阴冷的回忆之河中,去打捞那沉没在水底的沉默,只有那最深沉的沉默能诉说清过往,只有那最深沉的沉默里才有最本初的自己。苏文被人潮裹挟着来到公园,在公园的角落里发现一株即将死去的大树,是的,即将死去的大树,他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断定它即将死去或者说它正在慢慢地死去,虽然它依旧枝繁叶茂,高大,宽厚,绿意盎然,可它却即将死去,它正在慢慢死去。苏文于是坐在它露出土地的树根上,在它氤氲着生气与死亡气味的怀里抱着自己沉入河里,像铁钉冲向磁石一样飘向自己的垓心。

萧旻走过闷热的地下通道,一个缺了右腿的人躺在转角的阴影里,他盘着左脚,把断了的右脚触目惊心地摆在明晃晃的阳光里。“行行好啊行行好”,他干哑的嗓音像苏文的背影一样冰冷没有感情。“行行好啊行行好”,萧旻在心里跟着念,一时觉得自己比那个躺在阴影里露出残肢乞怜的人更可怜,“行行好啊行行好”,他至少还能对着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哀苦无助,而我呢?萧旻真恨不得跟着那声音一块儿喊,可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往角落里望望——只有一张模糊的脸,他觉得那张脸像极了苏文——可怎么会呢?苏文那时像一颗石子坠入水中般消失在人潮中去了,这会儿他在哪儿呢?他可能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除了这个阴影里,这里不属于他,他跟着这个城市有着一样的表情和背影,他孤独而倔强,温柔而冷漠,热烈而死寂,他只是一个被撕裂的矛盾,他怎么会如此干哑的喊出“行行好啊行行好”?

萧旻快速地从地下通道逃出,炙热的阳光紧紧地把他裹着,像蟒蛇逮住猎物般勒得他呼吸困难,他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燃起了熊熊的火,血液脂肪一块儿都沸腾了燃烧了。那会儿苏文坐在一棵即将死去的大树下目光散漫没有焦点,那本放在大腿上的书没有打开,他或许也没准备打开。萧旻沿着死寂的闹哄哄的大街往前走,在他整个儿被烧尽之前他要回到公司完成今天的工作。苏文坐在一棵即将死去的大树下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水底,他鼓着腮帮子,在浑浊的河底翻弄,忽然他在摸到一件柔软的东西,轻柔细腻。萧旻觉得水分已经没了,是的,他的体内只余下可以被点燃的物质,他想起左边的口袋里还有一个打火机,这个时候它会不会“砰”的一声爆炸?那藏在烟盒里的香烟会不会冒出一缕缕淡淡的烟霭?苏文冒出水面,在河水中洗净手中的东西,一张脸,一张有着表情的脸,一张忽然喜悦忽然悲伤忽然沉默忽然热烈的脸,一张有着名字的脸,苏文怔怔的望着她,她也怔怔的望着他。

“嘿,上次你对我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忽然张开口对他说道。

啊,没说完的话?萧旻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他像只猫一样闪进大厅,一边抖着汗湿的衬衫,一边小心翼翼地左顾右望。

嗯?苏文忽地站起身,一直静静躺着的书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不满的抱怨声。可苏文无心去理会,他左顾右望着,仿佛在空气中闻到某种熟悉的味道或者发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那影子或者味道一闪而逝,像只狡猾的猫,等他四处寻找时,偌大的公园就只剩下喧嚣和即将死去的大树的影子,以及布满四周的生气与死亡掺杂的味道。

萧旻坐在办公桌上什么都没想,他总觉得有种味道跟随着他,可他说不清这味道是什么。再过不久就要下班了,他对着那味道说,那味道就清幽幽的往他鼻子里钻了钻。等他关上电脑走出办公司,他在想那味道一定会跟着往外走,于是他站在问口等了会儿,果然那味道跟了上来。

苏文拾起地上的书,抬头望了望枝繁叶茂的大树,你快死去了呀,他对它说,它哗啦啦的一阵嘲弄。你不信?你看你正在慢慢地死去呢。它依然哗啦啦的嘲弄。你嘲笑吧,反正你都快死了,你站的这土地也在死去呢。这次它笑得更大声了,仿佛整个身子都笑得颤抖起来,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阳光跟着影子也一起笑,他一时不知所措,像个孩子似的气嘟嘟的翘起了嘴巴。

最先从河里爬上来的是苏晓。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短袖衫,目光如同老黑牛一般沉稳地扫过。嘿,苏晓,我对她大叫,挥舞着双手,她歪着脑袋跳了跳,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向我走来。

你看到了什么?她歪着头用手拧着长长的头发。

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她猛地一甩头,无数的水珠像珍珠一般从那黑亮的发丝上四散飞去,啪啪的砸在我脸上,我下意识的一闭眼,然后用手抹了抹脸。她“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湿透的衣服紧紧贴身子,那时我忽然觉得看见了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女人的全部。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喉咙咯咯的即将撕裂。我只好撇过头假装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那天空多蓝多纯净,如同一大片纯蓝的颜料,风从南边慢悠悠地往前溜达,在她周围停一阵儿,又拨弄着我滚烫的脸,最后拂着一片翠绿翠绿的荒草朝着山脚荡去。

哎,我们走吧,苏晓拉拉我的手,或者我们还要等她吗?

她?谁?还有谁呢?河面漂浮着一些白色的花瓣,风静谧而温柔,水也静谧而温柔,那温柔静谧的水流像一条清秀的锦缎。哪儿有人呢?除了河水,四周漂浮的空气中和若隐若现的虫鸣,这世界只剩下空荡荡的我和苏晓。苏晓说我们走吧,她也许已经先走了。于是她赤着脚走在青幽幽的草地之上,迎面而来的风掀起她的裙底和黑发。她右手拎着一双乳白色的凉鞋,踮着脚掌一左一右地跳跃,像极了一只站立起来的兔子。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子,一个女人的全部。

我揉揉发酸的肩膀,目光模糊迷离,那是手臂压住眼睛的结果。在那模糊的光晕中苏晓一跳一跳的越走越远。我想我是想她了。这想念如此强烈,就如同昨夜拔起榕树的台风,这思念也瞬间肆虐了我整个空荡荡的心。可苏晓在哪呢?她是否也会感觉到我对她的思念?她从如锦缎般的河里高高跃起,如同一道彩虹,附在她身上的水珠优美的往四方飞去。我用手揉揉眼睛,戴上眼镜,电脑屏幕微微闪着光条,我把手放在键盘之上,想着把头脑中的字词打出。

你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她的一生。

同事A拍拍我的肩,出去抽一根,他抖了抖浓密而短的眉毛。我们在卫生间点燃一根香烟,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和烟雾混杂的气味。他说着什么,可说什么我没听见,我专心致志的把烟吸进咽喉然后从鼻子里排出来。我忽然想起大学时室友有次教我怎么把烟用鼻子吸进去,他猛吸一口烟,然后用嘴巴慢慢把烟吐出,同时鼻子吸气,烟雾就如同一道倒悬的瀑布般流进他的鼻子里。我觉得他真的是个奇才,至少在吸烟这方面是个奇才,而我不过是把烟吸进,吐出,吸进,吐出……大学毕业时我和一起去火车站,他往东我往南,当我们一起坐在候车室里候车时他递给我一根烟,可是候车室不准吸烟,于是我把烟夹在耳朵上,等到我上了火车才想起耳朵上夹了根烟,于是用手去拿,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掉了。

那根丢失的烟如今躺在哪儿呢?它会不会觉得寂寞觉得悲哀?

苏晓的模样在烟雾中模糊了,像一层轻纱笼罩着一尊石膏像,我想不起她的样子,她的鼻子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眉毛她的头发。她的下巴是平的么?或者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么?她笑起来会不会有浅浅的酒窝?

瑔说不上是外向还是内向,他嘻嘻哈哈的样子显得有点落寞,就像一株生长在无边沙漠中的树,虽然在朔风之中哗哗作响,却依然孤单寂寞。站在讲台上的瑔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台下三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等着他说些什么。(可我要说什么呢?)同学们好,我叫瑔,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笔划歪歪斜斜,他的手抖得厉害,(你在害怕什么呢?他们不过是一群孩子,你的学生而已),他指了指黑板上像蚯蚓般的字,以后呢我就和大家一块儿学习语了,那今天第一节课大家相互认识下,每个同学都自我介绍下好吗?嗯,好,来从你开始。他走到靠门处,对着第一位同学做出请的动作。

“我叫周虎。”他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鼻音,就像是鼻腔没有打通似的。可那鼻音让瑔冷静了下来,紧张像是转移到了坐着的孩子们身上,他们一个个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念着自己的名字,瑔就一直微笑着望着他们,等到所有人都把自己介绍了一遍之后,瑔已经像个老到的老师那样轻松自如了,他随口跟他们聊着,课堂一时现出其乐融融的景象,无论怎样,瑔的第一节课是成功的。当他晚上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摊开自己的日记本时他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一个充满光明的前景,生活像是一幅露出一角的画卷,露出的一角灿烂光明,美丽异常。

“我不正是循着自己内心的声音来到这的吗?那声音是未来的自己对我的呼唤,他指引着我走向正确的路,而我现在不正是走向着光明之途吗?”他飞快地在日记本上写着,胸中奔涌着的激情正冲击着灵魂,这灵魂在山村的深夜歌唱、无声的呼喊,这激情正在日记本上驰骋奔腾:“我来了!我来了!我裹挟着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同来了!我将在这里种下自己的心,将在这里除掉我的肉体,将在这里获取自己的永生!”

倘若人能够站在终点回望自己的一生,或许他会如史铁生那样相信命运,相信一切不过是被神或超自然力量设定好的轨道,生、死、疲、劳,悲、欢、离、合,早已被注定,如同一本早已写好的剧本,人不过是流着自己的泪演着别人的戏。倘若瑔能有机会站在自己的终点回望他的一生,他会不会产生同样的感受?可在那个九月的深夜他只是站在人生的某一个点上望向未知的将来,他心中充满了希望,虽然吸血的蚊子在四周嗡嗡作响,黑夜也聚在窗外虎视眈眈,可他心中激情澎湃,他满怀温柔,温柔像母亲般把他紧紧裹住了,他觉得幸福觉得安心,他微笑,然后忽然“咯咯咯”的笑出声来,他或许就在这“咯咯咯”的笑声中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看见他站在开满稻花的田埂上,稻花像波浪一样起伏,他微笑的站着,阳光像是无数的金色的丝线,空气中弥漫着稻花淡淡的清香……

他的整个儿的灵魂都沉醉在那个梦里。

苏文头发蓬乱,胡子拉渣,脸瘦削得可怕,从前那两块挂在脸颊上的肥肉像是整个儿被刀割去了,于是脸颊如同长着稀稀拉拉杂草的峭壁。下巴又尖又长,似乎要抵住干瘪的前胸,灰白的衬衫裹着的躯干透露出和脸部同样的病态,只有那双眼睛闪着让人惊奇的光。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欢迎?说些什么?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却想着半年前那个倔强而冷漠的背影。

我给彼此面前的酒杯倒满啤酒,黄澄的啤酒泛起白沫。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那年我和他去一个洞窟探险,那巨大的山洞内到处都是哗哗作响的水声。我们小心护着手中的蜡烛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那年我们十三岁,十三岁的我们穿着短裤,留着小平头,还没有彻底打败鼻涕虫,可十三岁的他像个大人一样说你放心吧,他拍拍自己的小小的胸膛,桀骜不驯地向我保证:有怪兽的话我会保护你的!

那年他的脸上还有两块肥嘟嘟的肉,他的脸也是圆嘟嘟的,母亲总说他以后会是个大胖子,可谁知道十多年之后他丢了那身肥肉如同一架圆规?

我们喝得有点多,他大约已醉了,他不停地说着,仿佛要一口气把肚子里的话吐完,他说了这大半年的经历,说他走过了戈壁和沙漠,说他一个人蜷缩在银行的24小时自助取款机旁,说他身无分苏文厚着脸皮乞讨,说他喝着城市的自来水满身满嘴的漂白粉味。

怎么不告诉我?我寄钱给你。我用拳头狠狠砸着他的肩,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也不值得你相信?你宁愿去乞讨也不愿意让我们来帮你?

他说他醉了,他一直想醉却醉不了。大学毕业时他喝了很多,可依然只是处在醉和非醉之间,如同在这之间有一堵隐晦不明的门,推开这扇门他就能陷入那无知的本初的混沌状态,可他那时只是靠在这门上,他头昏脑胀双脚发抖全身发软,他既没有力气推开那道门,酒精又没有将头脑中的那点理智击溃,如同一盏灯在黑夜中微微闪烁,似熄而又不熄,欲灭而不灭,于是他只能摇摇晃晃甩动身体,心智却在这这混沌之中保持着清明。

苏文那天最终没有对Y说出从前没有说完的话,他再次被理智打败。倘若那时他推开了那道门也许他会说完那没有说出的话,那么也许他和Y会有另外的故事,他也会走上另外一条路,拥有不一样的人生,那么他会不会比现在活得幸福?

可惜Y始终不知道。毕业后我们便很少联系,我想苏文也必定和她联系不多。(你为什么要那么倔强?倘若你能勇敢一点,能够稍稍放下你那莫名其妙的自尊,生活也会就柳暗花明,也许你也会拥有你寻求的爱情。)大学是一棵大树,毕业的一刀砍倒了这棵树,生活在这树上的我们只有作鸟兽而散。四年之前我们从天南海北而来,四年之后我们在奔向海北天南。践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泪水流了一把又一把。我一直在想,倘若四年前我们就看到四年后的分别,我们还会不会愿意相聚到一起用四年的时间融聚离别的哀伤?倘若我们能看透我们一生的命运,我们会不会有勇气去挣扎、去拼了自己的骨血改变我们的命运?

“可我们都被欺骗了!我们总以为生活有无数的可能,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生活、人生像是一幅空白的画卷,画笔拿在自己的手中,正等着我描绘绝世的画卷。可你看,我画工拙劣,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满怀激情最终却发现我只是在一片沼泽地里挣扎。”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看海德格尔,看萨特和本雅明,海德格尔说我们要‘向死而生’,因为死是人唯一的归宿,死是人之意义被确立的最初之所。可我不懂生是什么?生是活着?仅仅只是活着么?可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既然生而赴死,那为何还要苦苦挣扎着活着呢?为何不慨然赴死,为什么要拒绝那最终的审判?倘若生除了活着还有别的什么,那又是什么呢?你以前总说还有爱、友情、同学之谊兄弟之情,可我始终不信,因为我一直无法确定自身的存在,如果我自己本来就是虚无的,那么所谓的爱、友谊、感情又如何真实?当我在零下十度的寒风中走在那条漫长而孤寂的盘山路上时我一度怀念过,你,Y萧旻以及那些早已淡漠了模样的人,那时我觉得我正是朝着死亡走去的,我逆着风一步一挪,我看见死亡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只有在那条路上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脚下土地的厚实。我的灵魂朝着那逝去的过去遁去,于是我看见我走过的路,看见Y坐在落满阳光的樟树林里淡淡微笑,看见高中的你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看见那座贫穷的小山村升起的炊烟看见老黑牛沉默的眼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的濒死体验不是看见地狱看见天堂,而是看见自己的一生。你明白吗?回忆是获求意义的唯一途径,而回忆源于死亡也终于死亡。”

你怎么会明白呢?你怎么可能明白呢?他灌下一杯酒,我试图去阻止,可他近乎粗暴的挡开我的手。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她也不会明白,你们谁也不会明白。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跟你们联系的原因。我能跟你们说什么?你们不会懂得一个疯子的呓语,是啊,我就是那个疯子,一个向着死亡前行的疯子。而你们只知道活着,你们是正常人。她不会明白,她觉得······她说她,她不会明白,没有人明白。

我把他扶上床,他依然不停呓语,可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许在跟海德格尔或者是萨特争吵,可他们的争论我毫无兴趣。生与死,虚与实真的重要吗?把形而上凌驾于形而下之上就能解决我们的困境么?既然无法解决,那想它干嘛?我既然没有从终点回望的能力,那只好顺着眼前的路努力活下去,哪怕到头来发现一切不过是幻梦,不过是被人信手写下的剧本。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有追寻到意义的可能。苏文,你又是否曾明白我?明白Y

她素裙联袂,长发飘飘。

萧旻对她笑笑,她也望着他微笑。她笑的样子淑雅静,总让他想起一袭素裙的古装女子。那年他第一次见她,她撑着一把素伞站在雨中看荷,淡青色的连衣裙曲线玲珑,侧影唯美得如同一幅仕女像。很多年后他总是想起那场雨,想起那场雨中的她,那时他的心里就充满着淡淡的喜悦和忧伤,那忧伤如此之久的沉浸在他的灵魂深处,和她的身影一同镌刻进了那里。

萧旻和他女朋友分手的那天来找我,那时苏文也在,我们一人买了一打啤酒和一大袋花生米。萧旻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难过,他平静地喝完六罐啤酒,脸红得如同红烧的猴屁股。他说怎么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苏文和我对望一眼,他默默的灌下一大口酒。他沉默惯了(那么我呢?我什么时候成了话最多的那个人?),于是我问萧旻,为什么分手?萧旻重新拉开一罐酒,几乎一口灌下,我夺过酒,直直的望着他。我希望他能回答,希望他学会分享而不是和苏文一样把所有的悲悲苦苦全部闷在自己的心底。我们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我们的心只有那么大,他承付不起那么多的事。

“我忘不了她,和她在一起时我总是会想起她,我没办法去忘记,没办法去爱另一个人。”萧旻沉默了会儿,平静的说,“我不想伤害她,我骗不了自己。”

我和苏文都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许打生下来那时起我就没有爱的细胞,也许是上帝忘了把爱给我,所以对他的感情我向来不表任何态度。苏文呢?他如同一个黑洞,你永远别想从他那里掏出些什么。于是我们只有继续闷头喝酒,只有酒才能让三个男人沉默的坐在一起,只有酒能完成三个男人之间无言的交流。

如何是好呢?如何是好!

瑔粗短的中指敲着桌上的作业本,眉头紧皱。这孩子一张卷子除了选择题什么都没做,十个选择题中他错了八题。他不仅是知识掌握得不好,似乎连人品也不怎么样啊。瑔这样想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如何是好呢?私下开了快一周的小灶了,可是一点效果似乎也没有。而垂首低眉的他双手揪扯着衣角,紧张害怕或者还有羞惭地站在瑔面前,连抬头看一眼老师的勇气似乎也没有。

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的叹口气,挥挥手让他回了教室。他似乎也沉沉地呼了口气,一溜烟向教室跑去。

瑔抬头望向高而蓝的天空,那里点缀着轻柔洁白的云絮,风拂动着连山遍野的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多好的天气呀,他微微感叹着。再远处,农人或许正在收割金灿灿的稻谷吧,空气中一定弥漫着丰收的味道。他想象着走过铺满稻穗的田埂,燥热的空气中充满了劳动的气息,农人们停下手中的镰刀,直起身子一边擦着脸上淌着的汗水一边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想象着那些善良单纯充满了泥土气息的笑脸,他走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用手抚摸在风中波动的稻穗,在一片竹影下他停下脚步,在一泓泉眼处他掬起清凉的泉水浸润燥热的肺腑,在清流中他拿起竹逐赶一群红色鳍尾的游鱼,在铺满野葡萄的山坡他仰望着饱满晶莹的珍珠····多么美好的世界!他想,站起身,望向操场上追逐的身影,他们还不能懂得呢,他们还没到理解这种美的年纪啊。

如何是好?

我回过神,水流哗哗作响,手上沾满油腻,手中的碗似乎也拿不住。他们似乎已经熟睡,发出微微的鼾声。萧旻会不会又想起那个素裙联袂的女子?那么苏文呢?他那死寂般的心真的藏不下任何一个人么?不会有一丝涟漪波动了么?那么Y呢?Y会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说他心冷如铁,人真的可以让心冷如寒铁么?

这是城市的夜啊,光亮中阴影伺机而动,喧哗中死寂扼住了人的咽喉。人的双手握不住拥有,双脚踩不到坚实的土地,空气中传染着躁动和不安,孤独笼罩着天空和人心。我在自来水中冲洗着油腻的瓷碗,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感受自身的孤独,可这孤独不可言说无法言说。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那鹿王定然在孤独的泉水中濯洗着自己的身子,在一片宁静之中拨起“哗哗”的水声。他一定仰着高贵的头——这头他至死也未低下——他的目光哀伤而轻柔,如同一首哀婉不绝的乐曲。他的鹿角如同盛开的珊瑚,珊瑚上挂着明而圆的月亮。那时的月光一定如瀑般倾泻在泉水之中,泉水中濯洗身子的鹿王在月光中沉睡,在睡梦中他定然看见了不可见的远方。

无尽的麦浪袭来。无尽的稻穗在微风中波动。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

瑔到了能感悟这美的年纪。瑔走在无尽的稻浪之中,他微笑,笑容在蔚蓝的天空盛开成轻柔的云絮。瑔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大地和天空,把整个灵魂交给了从远方而来的风,在那远方有生命的哀喜,有生死的悲欢。他躺在缀满了稻穗的田埂之上,仿佛沉入了生命的湖底。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我坐在布满了阴影的灯影之中,如同漂浮在无尽的虚空。黑夜中传来苏文萧旻微微的鼾声,他们终究紧紧关闭着自己的心门。孤独无法言说,痛苦无法言说,悲伤无法言说,只有酒能麻痹孤独的灵魂,只有酒能理解他们无言的诉说。

我是否也到了能理解孤独的年纪?

接到苏文的电话时已是凌晨四点二十。我问他现在在哪,他说前方塌方,火车停了,他在铁轨上,地点不清,或许是在贵州或者是在云南,他说现在天色灰蒙,分不清是即将黎明呢还是正步入黑夜。

“你看过这样的景色么?我想黎明还离这儿很远。天上还闪烁着浩渺的星空,那些星星像是结在天幕中的果实,山峦沉默着,树林沉默着,鸟儿和虫子也都沉默着,只有这列火车里的人闹闹哄哄的喧嚣不平,他们抱怨前方的塌方,或者抱怨这列火车,或者抱怨身边的伴侣,或者抱怨自己哭泣的孩子……”他一定是坐在凝满了晨露的铁轨上抬头望着天空,“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我一样安静地坐着看一会儿这天空呢?”

我想不出答案,也许是他们还没到能欣赏那天空的年纪或者他们已过了能静下来看看那样天空的年纪。人总是在不同阶段看见不同的风景。可我不知道这回答他会不会满意,我想着在另一个城市的萧旻会怎么回答,可他或许只是沉默,是啊,他越来越沉默了,他似乎正朝着苏文走过的路走去。

“我认识了一个新同事,她是个90后,开心时如同一个孩子,我一直想她或许就是个孩子,她每天在办公司嘻嘻哈哈,走路蹦蹦跳跳,真像个孩子。”

“嗯?”

我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个?

“我一直以为她不懂得生活的悲哀和愁苦,不明白人生的无奈和悲痛,她真的只是个孩子呀。可她今天跟我说:‘你知道吗?我昨天回去都哭了’。那时我觉得如此难过,就像用什么深深刺进了你的心。”

“可她为什么哭?”

“嗯?嗯,她们部门昨天出去应酬,吃完饭又去KTV唱歌跳舞,她看见……她或许只是觉得难过,我要怎么说呢?她说她觉得恶心,可我理解她内心的悲伤,可我们都无能为力,我和她,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孩子,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把悲伤深深藏在心底,在一个人的房间哭给自己看。”

“你为什么沉默?你不是总说没人理解你么?那你什么时候理解过别人?你活在你理想的世界里,可有多少人可以像你那样不顾一切放下一切?她说她想念她的爸爸她的姥姥,她想回去却回不去。”

我想象着她双手环膝坐在黑暗的床角,泪水不断地坠落,可她不能诉说无法诉说。她笑的样子多单纯多善良多美好,她像个孩子似的,她就是个孩子,可她蜷缩在阴暗之中只有无声的哭泣,在泪水中她决定走出她的生活,在泪水中她选择别人的道路,在泪水中她选择对这个让我们恶心的世界屈服。

“你他妈永远不会懂得我们的痛苦!你他妈心里只有你自己!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

倘若我也能流出眼泪嘶吼出内心的痛苦,倘若我们能寻找到那个可以倾诉可以痛哭可以嘶吼的山洞,倘若我们能被理解被认同被在意,我们会不会觉得温暖?

可我和他只有沉默,除了沉默我们什么交集也没有。什么时候我们成了这样?从前一起的笑一起疯一起嘶吼的我们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我们之间连可怜的话语交流也没有了?她们唱“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不安”,苏文、苏晓、Y萧旻、瑔还有许许多多曾经一同欢笑一同流泪的人,什么时候我们只剩下一个孤孤单单的自己?凌晨四点的城市里,我哭不出一滴眼泪,凌晨四点的城市里,我挤不出一句话语。我孤独的被遗弃在世界的中央,四周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只有虚无,无穷无尽的虚无,连接到洪荒和末世的虚无。

那个孩子,那个微笑单纯善良美好的孩子,是谁正给她戴上冰冷的面具?

人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也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遁入回忆之河中的苏文不知道自己是走向脆弱还是走向刚强,他自言自语孤独无依,他瘦削的脸显示出刚硬的线条,独孤、倔强、隐忍,充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和悲凉。

他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那棵树孤独的站在一座小山上,四周荒凉寂静,茅草在灰褐的砾石间衰败。那棵树和苏文一样孤独,或许正是看出了树的孤独,苏文决定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和那棵树都处在生命的同样的节点之上,他们注定要要从不同的轨迹上朝着这个节点而来。作为不可理解不能理解的造物者的意志,苏文和树就此相遇,时间正是稻子和麦穗收割完的季节,正是天地空旷万物寂寥的季节。

苏文静静依靠着树根,风拂过空阔的大地和山脊,染上一层苍黄的色泽在天地之间游荡。它从何处来?又将归于何处?海子说“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那无限之处又是什么?是上帝的意志还是洪荒的虚无?你无法看透无法理解静静坐在树下的男人,说实话,又有谁能看透能理解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他目光望向点缀着云絮的天空,仿佛在那里重新看见十二岁的他和十一岁的她。

“那时的我真是个孩子,留着平头,脸又圆又胖,喜欢穿白色网球鞋。那时我们读初一,可我们五年级时就在一个班,(五年级?)是啊,五年级,我们五年级就要住校,每个星期天下午从家里赶到学校,那时还要背米和菜,米在学校食堂换成餐票,菜一般是酸菜,因为要在学校一周,酸菜容易保存。刚从小学到中学的我又憨又傻,真像现在我教的这群孩子,玩泥巴、打弹珠、架起单腿撞来撞去、在尘土飞扬的操场卷来滚去,”

我想他一定很留恋那样的日子,谁不留恋呢?当我们脱去了身上的青涩稚嫩,成为一个衣着得体、言行得体的成人时,我们不正是时时会返顾到那早已失去的童年么?在那无知的年岁中放下伪装和疲惫的灵魂,让心灵得以休憩。

“我记不起她的模样了,我努力去回想起她的模样,可我只在记忆的深处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那身影是十岁的小姑娘,有时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读五年级的时候,我十岁,她九岁,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听着同一个老师的课,会在不经意间看见彼此同样清澈的目光。那时我们吃饭会沿着公路走到一个小村庄,在水井处洗碗。女孩子们会三五成群拎着热水瓶来打水。她们微笑,拨弄着清澈晶亮的井水。男孩们端着满碗满碗的水一路泼来泼去,奔跑,哈哈大笑。或者在夏天的时候,男孩们像条泥鳅似的光溜溜地跳进小河里,‘哗啦啦’的划水,‘哈哈哈’的打闹,女孩们却从不去河里游泳,她们总是在井水处清洗那自然黑亮的长发,也许正是某一天我看见她正在水井处微微歪着头,双手轻拢着缀满了水滴的头发,她或许看见了一旁的我,于是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极了一树盛开的梨花,于是在那一刻那颗小小的心儿猛然被击中,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完成了从童年到少年的蜕变。”

(可你只是说如果,如果代表什么?如果是不确定,是可能性,是或实或虚的幻念。如果只能表明回忆的不可信。)

“是啊,我忘了她的模样,我甚至忘记了我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她有怎样的鼻子眼睛?她的脸型是圆还是瘦削?她喜欢把头发系成辫子还是扎成马尾?她笑起来是不是有小小的酒窝?我记不清了,我像是沉睡了无数的岁月,在这无数沉睡的岁月里她一点一点离我而去,等我醒来时她已远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你怎么不去找她?)

“可以寻找到什么呢?小时候觉得世界很小,小得让我觉得眼前的那座山就是世界的尽头,长大后才发现原来山外面还有山,路尽头还有路,于是我从山村到了县城,又从南方到了北方,才发现自己多么渺小,才发现我们多么渺小,渺小到如同尘埃。你如何去茫茫世界去寻找另一颗尘埃?当我们成为尘埃,你连自己都寻找不到,你又如何去寻找到别人?”

“后来,在初二的时候,她辍学去了外地打工。那是大多数女孩子都会走的路,十二三岁,辍学,跟随着亲戚或者村人来到江浙广东深圳。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呢?你无法理解?可你觉得无法理解的事正一代一代发生在那片土地之上,我们每个人都习惯了,正如你再也不会给大街之上的乞丐施舍一样,你的心麻木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们的心都麻木了。”

“她走后给我写过一封信,信的最后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想不起她的信里写了什么,那封信只留下这一句话,我的抽屉里有满满一抽屉的信,可没有她的,她的信和她一样只留下最后的结尾。可谁是落花谁是流水?谁曾有意谁曾无情?那时的我不懂,现在的我也不懂,(有些事大概需要一生的时光去体悟),可这些都不再重要,或许命中注定,当我们在人生的那个节点偏离彼此的轨道,就注定我们将越离越远,像极了数学上说的相交的直线不是吗?”

苏文起身用手拍拍青褐干裂的树根,再见,他说,认识你很高兴。

再见,认识你很高兴。

他理了理背包的肩带,再次望了望孤独孓立的大树,他或许在等待谁,等着等着他就成了一棵树,一棵孤独的树。再见,认识你很高兴。他或许还要在这孤寂荒凉的小山上等待无数的岁月,也许等到他枯萎死去的那天也不会等到要等的,那时他会难过么?会觉得不值么?再见,认识你很高兴。苏文想问你在等待什么,可为什么要问呢?不不,当时间让风带来了泥土,当双脚在这土地之上生了根,当他成了一棵孤独等待的树,为什么还要去追问他等待什么呢?再见,认识你很高兴。你或许早已忘了你在等待什么,那么我呢?我大概也忘了自己追寻的是什么,可你注定要等待下去,而我注定要追寻下去,那么,再见吧,再见,孤独的树。

生活总会在某一刻显露他的真实,也许你早已习惯了你自身的某个面具,某种微笑,某种交际手段,可生活总会在某一刻显露出他的铁面无私,他的睿智洞彻,他的冰冷无情。

当我试图以更为诚实的态度去对待瑔时,我会发觉生活阴冷的一面,那时我会想也许真实未必比谎言更可贵,或者说谎言有时比真话更能给予我们日益冷却的心以温暖。比如《宝贵的秘密》里的谎言,我们不正是被那个谎言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吗?我甚至会觉得瑔就是宝贵,虽然他没有穿着七八十年代的土布装,他的脸却总是和那个宝贵模糊在一起。他教书的地方或许也是一间土坯房,椽瓦不全,四壁残破,或者那房子就如同我们小时候的学校,一间阴晦潮湿、充满了先祖幽灵的祖祠,他站在一块涂黑的木板前,拿着粉笔告诉二十个或者三十个睁大着眼睛的孩子们这个字念“曦,晨曦的曦”,下面的孩子们就跟着念“曦,晨曦”。

再或者,穿着劣质衣裤的瑔领着孩子们走在打完了稻谷的稻田里,空荡的田野里露出或橙黄或黑褐的皲裂土地,割断的稻谷留下整齐的茎干。瑔带着孩子们一边唱歌一边捡拾着遗漏的稻穗,阳光像手中的稻谷一般饱满,秋风如同歌声一般温柔。他们在歌声中走过田野,小小的手握着串串稻穗。他们最终走到一棵很大很大的梧桐树下,在那微微发黄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圈,瑔在秋风中给他们朗诵顾城的诗歌,让孩子们讲捡稻穗的感受,他们玩游戏,听着瑔讲一个一个故事。

这时宝贵总会和瑔重合在一起,仿佛他们就是一个人,瑔的笑容也如同宝贵那样憨实而羞赧。可瑔是宝贵么?瑔的心也如宝贵那样吗?我想我无法确定。瑔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么?他也许是个理想主义者,正因为如此他才来到这里(那里?),可理想又是什么呢?理想是超越现实的幻境,是无法握在手中的影子。既然如此,作为理想主义者的瑔又当如何决定他的人生呢?

“倘若我只是你笔下的一个角色,那么你会怎样安排我的人生?”瑔在信中说字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尤其当你书写虚幻的故事时,每一个字词都散发着你内心的自己,在那些完全与你无关的悲欢离合之中隐藏着不正是你自身么?

“你以为你能适应强加于你身体和灵魂之上的整个现实,你以为你能拒绝那个你对你的呼唤,你以为你可以选择泯灭理想平淡一生,你太过小看你身体里的那个人了,那个你远比你认为的要坚忍、强大得多,他潜伏在你的内心,瓦解你的内心,从内而外直到完全将你摧毁,让你完全成为他。而你对此无所作为,你只有逃避,逃避进现实之中,用现实的一切掩饰,可现实的一切只会加重你对自身的否定,你陷入虚无,陷入绝望的泥淖,越加朝着那个你飞奔,最终被完全摧毁。”

“你是如何认识你自己的呢?你只是害怕,害怕他人的目光,从小到大你都活在他人的目光里,当这个世界不再把目光投射在你身上时,你便失落、痛苦、怨天尤人、充满仇恨和自卑,在装疯扮傻之中乞讨求怜。你害怕成为你自己,因为一旦成为你自己你就得对自己负责,你就得从他人的目光之中退出。成为了你自己你就成了孤独的个体,你必须得意识到你自己必须依靠你自己,你不再是他人中的一员不再是群体的概念,不会再有人告诉你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想,是的,你就是你,你只有你。”

“你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他人’,在‘他人’面前你只是个渺小的尘埃,你自己也感受到你自己的虚弱,于是你转而依附于‘他人’,在‘他人’的目光之中寻求庇护。被庇护的你是不可能也没资格追寻人的存在意义的,如同大合唱里听不出个人的音质一样,你只是一个被现实压抑住的声源,一个没有自己形状的影像而已。”

“倘若有人真能稍微理解你,那么他一定能从你的字中读出你陷入‘他人’之中的虚无,你发不出你自己的声音,从前你的声音干哑而刺耳,而如今你的声音有股滑腻的味道,一股涂满机油的刺鼻味。倘若有人能看透这点,那么他们一定会为你感到悲伤,不管他们是悲悯你的沉沦还是悲悯那个真实之人的淡漠,或者他们看见自身的影子。无论那悲伤源于何处,无论你试图述说什么隐藏什么,那些字早已将你赤裸裸展现在你自身之前。”

“因为在你成为你自己之前,你什么都不是!”

倘若我能作为那不可抗拒的造物者意志的一部分,我将怎样设定他们的命运?倘若我或者你拥有一只马良那样的神笔,你会写下或者创造什么?(或者毁灭什么?你难道没有发现那个神话故事充满了毁灭的意味?)我想起说这故事的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个在那小山村结婚、生子、教书一辈子的女人,她温柔而严厉,下课时总是倚在大门上微笑着望着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的我们,可上课时她也会因为算错数学题用又韧又轻的竹条打我们手板,许多年后,当我重新坐在那漏满光点的教室时,我的手心依然隐隐作痛。那时学校早已荒废了,长满了杂草,一群黑猪将操场哄拱得支离破碎,如同一张布满了皱纹和毒疮的脸。陈老师(你还记得,那个教你认识第一个字母第一个字的人?)她去了哪儿呢?她是否也如这学校苍老荒凉只余下一段欢乐而苦涩的回忆?在青草滋蔓的春天,在水稻扬花抽穗的夏天,在草木枯黄风高云淡的秋天,在白雪皑皑冰凌遍地的冬天,随同学校一同老去的陈老师拥有怎样的心境呢?(倘若你有马良那样一支笔,你会不会描绘出一个年轻而温柔的陈老师?)我始终没有再见到陈老师,有人说她跟随儿子去了外地,有人说她搬回了老家,我去过她的家,大门紧闭,院墙内月季在杂草中盛开,狗尾巴草朝着大门蔓延,木质的门板显露出久无人清理的颓败气息。我想老师肯定不知道,我想她一定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想念这个地方,她一定觉得她的花园和房子都青春而生机盎然,哪怕她正步入衰老,她的花园和房子却始终年轻着。

她说,马良有一支神笔,画什么什么就成了真的。

那时我们走过一丘一丘农田,在皲裂的稻田里捡拾稻穗。我们双手握着满满的稻穗,围着老师坐下,嚷着老师讲故事老师讲故事,她用手拢拢鬓发,用轻柔的声音说道:

从前有一个贫穷的孩子叫马良,他善良勤奋,他喜欢画画,可他买不起笔,有一天他做梦梦见一个人给他一支笔,醒来后,他真的发现身边有一支笔,马良有了一支神笔,画什么什么就成了真的。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萧旻气急败坏的打断苏文,事实不是这样的!他重复道,你在美化回忆,你是在生产你的过去!

苏文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那些图景在萧旻的话语中破碎崩塌,虚无再次袭来。

“你无法正视回忆本身,你以为在那人造的虚假场景之中你会获得怎样的启示?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自我安慰,不过是吊在驴头前的胡萝卜而已,而你围着它不停打转,以为下一步能一口把它吞下,事实不过是你被它一步一步引向最终的虚无。”

“你失落、苦闷、憋屈?既然你觉得失落,觉得苦闷憋屈,那你就发泄啊,你可以哭可以疯可以大吼大叫大吵大闹,可你这样算什么?幻想的抗议?”

萧旻苏文四目相对,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可苏文只是以愤怒的表情望了他几秒钟而已,他的脸慢慢转为沉静,平静得不带任何喜怒哀乐。我没什么可失落、憋屈的,他用同样不带任何喜怒哀乐的声音说道,然后拿起桌上的背包,头也不回的开门离去。萧旻依然坐在原处,他觉得整个心都瞬间空荡荡,错了吗?他低声问自己,错了吗?错了吗?我们真的有权利去打破他人的幻想吗?也许那是他人应对现实的唯一力量和安慰,我总以为陷入幻想中不好,是懦弱的行径,难道完全活在现实中就好吗?我真的错了吗?他从那无尽的幻想中返回到现实真的好吗?他不正是微笑着面对你的愤怒,他不正有着和你一样平静的脸么?他和你一样学会了如何应对这个世界,可你为什么还要愤怒?作为造物者意志的一部分,你究竟想给他怎样的命运?

十一

从那北方之北而来的史铁生散发着尘沙的气息,一种浑厚的时间重量。他的脸型必定瘦削,线条刚硬,下颌嘴唇四周剃得干净,愈加衬出坚韧的线条。他的目光或许也如同他的脸一般充满刚硬的男人强势,或者他的目光如同一个初到陌生之地的孩子,惊奇却又小心翼翼,躲闪之中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犹疑和不安。

当我在南方翻开他的书时,他就从那北方之北风雨兼程赶来,在我那贫民窟里的房间里,他说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你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故事。他说南方的溽热真是难以忍受,空气中似乎布满了发霉的水分,黏滞,沉闷,让人浑身不适。

“可你总无法去挑选生活,生活就在那里,它超乎我们的控制。看似它有无限种可能性,可实际我们却只有被选择的权利。倘若我能够选择,我也想选择高屋大厦,而不是这闷热狭窄的贫民窟——谁会愿意住贫民窟,谁愿意每天看到生活的残酷呢?——这南方的溽热和生活的窘迫不正是一对同胞兄弟么?”

我决定带着他的书出去走走,正好离所住地方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虽小,但亭台楼榭,湖泊绿荫却是齐全。八月的南方,阳光如同金色的利箭,天空高而蓝,尽显出它的高远深渺。我和史铁生走在缀满了阳光的绿荫道里,那时的他身材高大,全身彰显出来自北方的厚实健康。他走路的步伐稳重,似乎每一步都要在水泥地上留下脚印。我们坐在一棵榕树下,他仰着头望着高而蓝的天空,那神情是否和他当年沉坐于北方废弃古园时一样?有时那面容与那个倒在战场上的安德列王爵重合在一起,他们是看见了同样一片天空么?他们看到的天空和那个少年看到的天空又是否相同?

瑔的死究竟是谁的过错呢?苏文?我?或者,那个用茫然无知的目光望着瑔的遗像的孩子?他还不知道死是什么,不懂得将人的黑白照片摆在那儿的意义,或者他那幼小的心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轻轻叩击了一下,如同半夜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清脆而短暂,他懵懂无知,不知那清脆的叩门声正从他生命中带去什么,直到他也到了暮霭苍年,当他经历人生的生死,命运的浮沉,他才明白那个溽夏在他心灵上的叩击意味着什么,而那时,时光已匆匆过去了数十个年头,那曾经鲜明的面容也早已遗忘在时光的废墟之中。

苏文沿着山村的田垄小路走了一日,我默默整理着瑔留下的事物,把书籍和信件一样一样摆好。萧旻躺在操场的长凳上,望着如倒扣的瓷碗般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幽蓝深邃,星河璀璨,小时候他们总是这样躺着仰望天空,寻找着勺子状的星星。(多傻啊,哪有长得像勺子的星星呢?)回来的苏文萧旻旁边坐下,望着起伏腾跃的山峦,一轮圆嘟嘟的圆盘正从山后冒出来,发出清幽冷寂的光。

“他们说估计是找不到了。”

“嗯”

“你那边怎么样?”

苏文摇摇头。我搬过椅子坐下。时隔多年我们三个男人重新坐在一起,沉默无语,可谁都知道彼此想说的是什么,而那个与我们一同长大的人现如今躺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呢?有没有那么一种奇迹让月光领路让我们重新找到他?我心疼痛得想大声嘶吼,想对着一个人挥舞自己的拳头,想用手刨开坚硬的土地抠出自己满身的鲜血,我甚至想一把火烧掉这个村庄烧掉这个世界,连同沉默的三个男人一同葬身火窟。那个满怀希望的男人,那个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和我一起仰望天空的男人,那个顺从自己的声音来到这里的男人,现如今只剩下一包简单行李,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找到他,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可老天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凌乱的物件,他依然藏身在这苍茫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依然选择避而不见。

那个孩子站在操场的李树下怔怔地望着我们,他的目光如同暮色中的猫,在黑夜中隐藏在大树之下,向着三个陌生人投射犹疑不安的目光。苏文的目光向他扫了扫,随机重新望向星河璀璨的夜空,我想跟那个孩子打声招呼,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似乎一张口就会把他吓跑,于是,我们只好继续沉默以待,三个男人一个孩子,或者四个男人,在月光与阴影之中沉默,在无尽的暗夜中沉默。过了许久,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慢慢走到月光之下,小小的双手紧紧握着,保持着犹疑和防备的姿势。

我们三个转过身望着他。

“我,我,”他望了望亮着昏黄灯光的房子,那里曾经是他老师的住所,如今在那儿的是一张黑白的照片。

“你就是那个跑上山的孩子?”萧旻淡淡地问。

“我,”他点点头,目光中一闪而逝的害怕,随机笼罩起哀伤,我想他并不懂得哀伤的含义,他也不会懂得痛苦的滋味,他只是一个被死神叩击了下心灵的孩子,一张透明白纸,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人在那张白纸上留下一点感伤的痕迹,可他尚不懂得着感伤的含义。

“我,我来还老师的书。”他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本用报纸包好的书递给萧旻,在干净的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海子诗集”,萧旻把书递给我,目光中露出诧异惊奇。

“他怎么借给你这本书?你看得懂么?”

“老师说海子的诗只有孩子才真正看得懂,可我看不懂,我只是喜欢,我只是读和背。”

“你知道海子吗?”

他摇摇头。

“老师没有说,他跟我讲喜欢就拿去看吧,老师说他很喜欢这本书,所以,我想还给老师。”

“你多大了?”

“十二。”

“他不再需要这本书了。”我合上批满了细细麻麻小字的书,那年我们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总喜欢沿着街道一家书店一家书店的逛,一逛就是一个下午。那时我们一月的生活费只有两三百,可他总是要省下一些买书,买不起正版就买盗版,买不起新书就淘旧书,唯有这本《海子诗集》是买的正版,甚至没有跟早已熟识的老板讨价还价,那时到如今已经多少年?我们早已把过往遗忘在哪个角落,而他依旧带着他的书,他的行程中没有我们,却从没少过他,也许只有他才是他一生的朋友,才是他认定的“死友”。

“你替你老师好好保管他,他是他唯一的知己朋友。”我把书递给他,或许眼前的这个孩子比我们更懂得他。他犹疑地望着我们,然后伸手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

史铁生说你不能决定你小说人物的生死,他们和你一样,有着他们的悲欢离合生死疲劳,你不是上帝,你只是他们生命中的看客,就像你坐在台下看一场戏剧,你不能因为你的喜恶就对台上的人指手画脚,他们自成一个世界,他们有他们的生死之旅。

“任何试图充当上帝的人都写不出好作品。”他挥舞着拳头,仿佛随时准备冲上去跟人大打一架,“那种拙劣的虚伪之态让作品的每一个字都散发出恶臭,一种源于作者的恶臭。”

我试图平抚他激动的心情,但来自北方的汉子浑身充满阳刚的力量,一种让人折服的气质,一种比南方的阳光更为明亮的色泽,如同乐尊者在鸣沙山上见到的万道金光、千佛金身。这个人怎么会和北方废园里的那个人重合在一起呢?这个人怎么会和那个倒在战场上的王爵重合在一起呢?这个人怎么会和那个虚实不分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呢?

“你甚至决定不了你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你深陷在你自己的白日梦里!你在字中幻想你具有主宰权,拥有上帝一样的能力,是那个如今决定你人生的超自然力量。可你不是,你不可能是也绝不会是!你唯一能看到的只是你自己,你能成为的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为什么去幻想那不存在的一切呢?你和我一样,我们希望自己以更完美的姿态出现,高大、英俊、富有、幽默而又才华横溢,可你每天从镜中看见的那个人矮小、贫乏、懦弱而死板,你每天幻想着,幻想着把那个人变个脸或者拔高几公分,你甚至幻想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个人,他携带着你幻想的某个特性生活,他甚至过着你想过而过不了的生活,你在幻想中补偿你虚弱的心,同样也在白日梦似的补偿中积累你的妒忌和怨恨,于是,你最终要毁掉那个理想的人,毁掉他的生活,将他逼向死亡的境地——除了杀死他你还有什么招数可用?你是否也嘲讽你自己的单薄,甚至想不出一个折磨人的手段?!”

“想想你的那些回忆有多少是真实的,想想你写出的字有多少是真实的,想想你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当你试图谈论真实时那多像一句无耻的讽刺啊。当你坐在这南方的溽夏的光亮之中,而你的心却沉浸在北方的高寒,你怎么能真实地看见南方?怎么能真实地体验到南方?当你哪一天离开南方,在北方、西方回忆南方时,那时的南方不过是你再次幻想的产物,而那个真实的南方你从来也没接触到。你的所有回忆都是如此,你的全部回忆都染上了虚幻的色彩,在这层虚幻色彩下的你和你全部的人生都不再真实,甚至比你笔下的幻境还要虚无!”

十二

鹤晴离开的那天天气是晴天、阴雨还是雾霾沉重?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像是奔跑了太久,久得忘了我来的路,也忘了我要去的路,只是在她离开后的那些岁月里,她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她总是穿着薄薄的衣裙,扎着马尾,目光温婉忧伤。在梦里我总是那么直直的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然后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说着:

“她心里的苦你知道吗?”

她心里的苦你知道吗?我望着她多想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狠狠的,将她整个一生都抱进我的身心。我不要说话,不想张口,她的目光让我想抱着她流泪,就让我流泪吧,让我在你的怀里留下自己的泪水,除了你,谁还能让我露出内心的软弱?可她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望着我,我以为我可以伸出手将她拥抱,却猛地发现我们之间隔着阴风冷侧的渊薮。

“你把我推得这么远,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一张口,梦境破碎。哪怕只是一个梦,你也不肯给我一个向她解释的机会么?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啊,在梦里我的心一点点破碎在她忧伤的目光之中,你难道不知道我多想给予她一生的幸福?你为何对我如此残忍?为何给我一个自我宽慰的机会都不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疼痛谁能够理解呢?各种声音在你的耳边轰鸣,让你癫狂。你走在穷山僻壤,躺在一片死寂的树影之中,然后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你身边,撑着下巴望着悠远的天空,你紧紧闭着双眼,深怕小小的动静就吓跑了她,如果可以你真愿意这样死去。可是她呢?她会不会觉得这样安静坐着很无聊?她会不会觉得不开心?她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于是你张开口说丫头,你以为从你的耳膜中会传进那烙进灵魂的熟悉声音,可是四周只是空荡荡,连穿越树隙的北风都沉默着。你猛地张开眼,双手环抱身边的女子,最终只抱住空荡荡的自己。哪还有她的身影?你只看见没有尽头的路和空阔寂寥的山谷,风开始在这山谷中呜呜作响,你忍住从肋骨间传开的疼痛,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朝着不知名的远方奔逃。

“那时你在逃避什么?”苏文递给我一支烟,“啪”,火苗中升腾起白色的烟雾。

“我不知道。”我狠狠抽一口烟,呛得咳嗽,我一边擦掉因咳嗽而满是眼眶的泪水,一边继续抽烟,“除了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有时她就像是一个影子,一个会攫住心把灵魂都给撕碎的影子。我不能停下来,除了不停地走不停地跑下去,好像在前面就有解脱一切的地方。”

苏文不置可否,他只是抽烟,吸进,吐出,然后说你说完了?哦,我们去吃饭吧。可我不依不饶,是的,人一旦沉默了太久就会变得怪异,一旦张开了口就闭不上。我说你记不记得她曾经说“你是一朵罂粟,有毒,会上瘾。”你记不记得你会很认真地看她的每一个心情,每一个微博,会反复想着她的每一句话,你总是面对着屏幕想着要留言要评论,可是大多数时候你都默默地删掉写下的话,那时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可你依然觉得很幸福,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不能说的幸福”,你就相信你和她之间充满着只有彼此能够领会的幸福,那多像一个美好的童话,当你抬起头看见她的目光,看见她的侧脸,当你埋头工作,忽然听见她走路的声响(你总是会听出她走路的声音),当你赶清早只为将买给她的早餐放到她的桌上,然后在QQ上收到她的笑脸,那时你的心里充盈着不能说的幸福。

“我们去吃饭吧,走吧走吧。”苏文想结束这场诉苦似的谈话,“我没有太多精力耗费在你的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可我的嘴巴闭不上。事实上我理解不了自己的行为,我沉默惯了,我是如何陷入到这种癫狂的诉说当中来的呢?这种回忆式的癫狂究竟表明我怎样的心理?

然后,便传来瑔去世的消息。

6

鲜花

握手
2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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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yuqiu 2013-3-21 17:59
写得真好。虽然才只看了第一部分(有事,下回再看),但已经吸引了我。语言形象而有表现力。赞!
回复 董安君 2013-3-23 14:32
字太小,编辑一下,照顾老年人。
回复 yingheweng 2013-4-8 06:56
阅读一篇好文章如饮琼浆玉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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