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

三十五年光阴如研究所门前那条法国梧桐掩映的柏油路，深深浅浅地碾过记忆。可每每闭上眼，食堂窗口蒸腾的热气，饭菜的咸香，搪瓷饭碗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她猝不及防转过身来的那一幕，便如同昨日般鲜活地烫在心头。
那是个物质尚显匮乏，情感却意外汹涌的年头。正午嘈杂的食堂，队伍不长。我的思绪还在上午实验数据的反复校验里打转，眼皮倦怠地垂着，无意识地随着人流挪动脚步。直到前面那道纤细的影子轻盈地旋了半圈——她买完饭了。
就在那一刻，时间凝滞。
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勾勒着她尚未完全转开的侧脸，几缕软发俏皮地拂在微红的耳廓边。她像是感觉到了身后过于专注的目光，眼睫一颤，真正地、完全地转向了我。
那不是冷月映寒潭的清冷孤傲。相反的，是春阳初融雪山的暖。眼睛澄澈明亮，带着一丝被陌生人注视的腼腆羞涩，唇边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极浅、极温和的笑意。就是这个笑容，击中了我的心房。时间重新流淌，带着震耳欲聋的心跳。我清晰地看见，她那饱满柔软的右下唇，缀着一颗极其微小的、褐色的痣。像白瓷碟上不慎落下的一点釉彩，不规则的形状，在她微微抿唇时显得格外生动。只此一眼，便足以让我此后四十年的光阴里，只要看到唇痣，心脏便会无端地、沉甸甸地悸动一下。
从此，那个在窗口前晕染着饭菜香气的惊鸿一瞥，便成了我贫瘠研究生生活里唯一的、浓墨重彩的亮色。研究所不大，有心留意，很快便知晓了她的名字一一苏静。一个与她的气质无比熨帖的名字。
她是隔壁分子生物学组的助理研究员，在职研究生。性格正如那最初的一笑，温顺、安静、待人和气。在资料室偶遇，她会轻轻地点头；在走廊擦肩，会避开眼神但脚步无声，甚至在茶水间共用一个饮水机打水时，她那细白的指尖捏着搪瓷杯把，低着头微微后退的样子，都让我心折。
我知道，我爱上她了。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我笨拙地在阅览室的座位选择上做文章，只为坐在她斜后方的位置，能在那短暂的午休时光里，看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模样，看她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密沙沙声，看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的侧脸轮廓。那颗小小的、位于下唇的痣，便成为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图腾。
勇气像实验室里缓慢析出的结晶，一点点艰难积累。我开始构思如何不显唐突地与她搭话，如何自然地请她一起去听周末的报告会。我甚至在废实验报告纸上练习邀约的说辞，生怕一丝鲁莽会惊飞这只安静停驻的蝴蝶。然而，还没等那薄如蝉翼的勇气真正振翅，一个更具体、更坚硬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野里，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底的微光。
那天傍晚，我在所门口传达室取报纸。不远处，看见苏静和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夕阳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肩章上，反射出冷静的光。男人身姿挺拔如松，是那种军营里淬炼出的英气勃勃。他侧头看着苏静说话，线条刚毅的唇边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护笑意。而苏静，在我从未见过的明媚笑靥中，仰着头回视着他。她的脸颊映着霞光，下唇那颗我日夜惦念的小痣，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幸福的光晕。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全然的、温柔的依赖和欢欣。
“小苏对象又在门口等她下班啦。”传达室的 老张头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带着点过来 人的了然，“听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去年军校毕业，在野战部队工作，这一段时间休假。感情好着呐！当兵的，硬气又体贴，难得。”
青梅竹马，前程似锦的军人。这八个字像一枚精准的楔子，死死钉进了我原本就犹疑不定的心中。任何“喜欢”的表白，在这样深厚稳固的感情壁垒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甚至是对苏静那份美好情感的亵渎。我那点小心翼翼积攒起来、想邀请她看一场电影或听场报告的勇气，在她对恋人展露的笑容前，瞬间被风干碾碎成齑粉。
我远远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身影。军人的臂膀偶尔轻触苏静的肩头，守护的姿态如此自然流畅。而她走在他身边，仿佛找到停泊港湾的小船，步履轻盈安稳。那颗小小的痣，在我眼中模糊又清晰，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令我心悸的标记，更是宣告着我无望情感的终极封印。 我默默地退回了我实验室的数据海洋与论文堆里。所有酝酿在心底的念头——那份可能带来短暂快乐的表白邀约——彻底熄灭了。 我能做的，只剩下克制到近乎卑微的关注。在食堂餐桌上，远远瞥见她低眉顺眼端饭盘的侧影；在资料室窗边，默默凝视她在窗前阳光下专注阅读时，那下唇痣在光影里若有若无的痕迹；或者在她偶尔无意提及她的“他”(提到时，她眼里总有光，唇角总有温柔弧度），心中泛起一片荒芜的、苦涩的咸。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守与深埋心底的波澜中 无声滑过，如同实验室里精密计算的时间流。后来，我完成了学业，到一所大学工作，离开了那个留下了惊鸿一瞥与永恒遗憾的研究所。苏静的模样，连同那颗烙印般的小痣，便永远留在了那个弥漫着食堂饭菜香、资料室墨香和年轻悸动的八十年代末，成了心头一粒再无法磨灭的朱砂。 三十五年后的今日，偶然在社交媒体群中瞥见一张标注为“老同学”聚会的老照片。尽管人脸微小如豆，但只消一眼——仅仅凭借一种 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我就在那个几乎淹没在人群中间、不再年轻的侧脸轮廓上，认出了那个熟悉到令人心痛的标记。时光染白了鬓角，改变了容颜，唯独没有抹去那颗小小的痣。它就那么安静地呆在照片里，却猛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刹那间，食堂窗口蒸腾的雾气、饭菜的气息、搪瓷饭碗碰撞的脆响、以及她惊鸿一瞥后那带着腼腆与痣的浅笑……所有封存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现实。
没有联系。没有问候。四十年的岁月早已将我们各自推向命运的深海彼岸。此刻的喧嚣与联系，只会惊扰这份被时光包裹得近乎完美的琥珀。她或许早已子孙满堂，生活安稳幸福。而那个属于我和苏静的短暂的、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我们”，就让它安然沉睡于那个物质匮乏却又情感饱满的年代角落吧。
我只是久久凝视着那张小小的、模糊的头像照片。屏幕微弱的荧光，照亮了我眼中泛起的一层薄薄的水雾。那颗小小的痣，穿越了四十年的烟尘，清晰依旧。它不再仅仅是她青春容颜的点缀。它早已化作一枚岁月的琥珀，将一刹那的心跳、一生的遗憾、所有未能出口的爱意、和她那照亮过我的温柔腼腆的惊鸿一笑，永远凝固在了心底最深处那片无法触碰却又时刻存在的净土上。这份遗憾，纯粹而永恒，因遥远而完美。
诗曰:
一瞥惊鸿意为痴，芳颜依旧少年时。几番碎梦寻难得，网络如今见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