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曹雪芹.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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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里呢?
我看到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青青山野的百花丛中,巧蜂粉蝶在周遭翩翩飞舞,淙淙的小溪从身旁轻轻淌过,蓝蓝的天宇悠悠地飘着洁白的云朵,俊俏的燕子擦着云端斜过……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感觉生命的泉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惬意地、缓缓地蒸发……我看到我的灵魂飘飘悠悠地升了起来,恋恋不舍地萦绕着我如花的脸庞……一对美丽的天使,身缀缤纷的花儿,胁下生出的洁白轻柔的双翼扑扇着,遥遥地向我飞来,轻轻地衔着我的灵魂,绕着山腰的那棵翠翠的枫树旋舞、旋舞……然后腾升、腾升,腾升至云朵之上……
“芸儿啊——”母亲痛不欲生的呼唤,像一缕轻烟,从遥远的山谷底涧里飘来,撞击在我的胸口,好痛好痛!天使的翅翼消失了,我坠入无边的黑暗……骤然,一道闪电如刺目的金剑,狂乱地撕破了黑沉沉的天幕,顷刻间暴雨如注,狂风呼啸!我感觉自己的脚步急促地奔跑着,闪电偶尔照亮了我的周围,是一线狭小却无一星灯光的小巷,死一样沉寂的小巷。除了风声雨声雷声,只余我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在小巷里空空回荡。我恐惧地感到,我的身后有尾随而来的魔影吐着长长的芯子,我想逃,却不知逃向何方。前方的路诡异莫测,却是我唯一的路,我别无选择!我拖着自己僵硬的躯体,跑啊,跑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我腿脚早已极度酸软,我的身心早已极度疲惫!我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碰撞,不断地呐喊,不断地泪流……
一道闪电异常的凄丽耀眼,照亮了我的前方!前方赫然静立着一个修颀的身影,长发如瀑,貌美似花,笑容那般柔美、那般恬静,是母亲!她缓缓地向我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风里飘来她温柔的呼唤:“芸儿……芸儿……芸儿……”一边缓步向我走来,一步一步,踩下一个个血红的脚印……“妈妈——”我委屈极了,拼命向她奔去。然而,看似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我怎么也牵不到她的手啊……母亲在那个瞬间,“轰然”一声倒下了,如昙花雨夜里的花瓣,片片飘散、飘散……我疯狂地四下里追寻,可电光瞬间熄灭,只余深深如海的黑夜……
“姐姐——,姐姐——”无边的黑暗里隐隐传来妹妹凄厉的哭喊,“姐姐——,我要回家呀……姐姐——”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飘渺,那么辽远……
“紫薇——”我含泪呼唤,声音却微弱如丝,被风雨声无情地淹没……妹妹的呼喊声渐渐远去,远去……天哪,我连呼唤的声音都不再拥有了!我被魔影缠住了,缠得我一阵窒息!我愤怒,我挣扎……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开始慢慢地沉入黑暗的深渊,恶臭的污泥开始漫上来,淹没了我的胸脯,我的咽喉……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死神,用它沉甸甸的魔杖摁住了我的头,将我往死亡的黑泥潭里使劲的摁……我绝望了,我舒展了挣扎的肢体,冷冷地看着死神嘴角的阴笑,任凭恶臭的污泥渐渐将我吞噬,直至没顶!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我头顶的天空,那双微微皱着的剑眉下,一双眼睛里已不再是嘲讽,却凝满了无尽的怜悯。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神啊!仿佛就是为了我这一刻,上帝才造就了这一张脸和这一丝眼神。“你是在可怜我吗?我很可怜吗?”我心不甘,禁不住艰涩地问。他没有回答我,还是那般看着我。忽然,雨兰那张美丽的脸也出现在旁边,她伤心不已:“紫芸姐姐太可怜了!她再也见不到她日夜思念的紫薇妹妹了……”
“紫薇?!”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啪啪”作响,“不!我不能丢下紫薇!不能!!不能!!!”
我使尽全身力气一挣,便听见耳边石破天惊一声巨响,那死神、泥潭、风雨如击碎的浪花,忽悠悠地飘散了,只余眼前一片刺目的光……
……
“紫芸姐,紫芸姐……”
“紫芸,紫芸,快醒醒……”
我耳畔回荡着许多人的声音,亲切而真实。朦朦胧胧中,我眼前出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两张脸。我的意识渐渐清晰,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是雨兰和沁枫,一个紧皱着眉头,一个如带雨的梨花。他们身后是好几个同学:崔嫣、晨曦、薛月、慕清……
“紫芸姐,你可醒了……”雨兰哑着嗓子,声音急剧地颤抖着,泪珠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紫芸姐,你吓死我了……”话未说完,搂着我的脖子,“呜呜”地哭着。
我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浑身竟没有一丝力气。雨兰和沁枫扶住我的手臂让我立起身来,我看到院子里昏黄的夜灯亮着,堂屋里,青色的幡布挂了起来,简易的灵堂搭好了,母亲静静地躺在那块新割的木板上,一张洁白的床单遮去了她一生的沧桑。
我在他们两人的搀扶下,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仿佛度量着阴阳两界残酷的距离。我的泪沥在了脚下,几乎成了飘起我痛苦灵魂的溪流!在母亲面前,我缓缓跪下,想想曾经的苦难,想想一个个逝去的亲人,想想阴阳两隔的悲苦,那破天一声哀哭冲破了黑夜的铁幕!那一瞬间,天空一道霹雳,倾盆大雨“哗啦啦”地灌注下来!
这漫天的寒雨,就这么一直地下着,伴着母亲的入殓,伴着母亲的出殡,伴着母亲的下葬……老天啊,你终于睁开眼了,你终于为我母亲的苦难哭泣了吗?!
送走了母亲,我病倒了。
从回家的那一天起,我粒饭未进,悲痛抽吸着我的泪泉,抽得心田都干枯了。我想,我这一生的泪,怕是被吸干了,连同我的情感、我的梦想,我的精神已然支离破碎,碎得无法再拾掇了。我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思绪停止了飘动,感觉停止了张翕,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躺着,再也不愿起来……
门轻轻地开了,雨兰进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极度疲惫的样子。她将手中的那碗米粥搁在我床头,再坐到我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散我的花瓣似的;她的手好温暖,好深情,仿佛要捂化我心帘上的重重寒霜。
“姐姐,吃点东西吧?你再不吃,你会被拖垮的!”雨兰满眼都是心疼和忧郁。以前,雨兰遇到什么伤心事,总是我这样牵着她的手,用这样的眼神看她。雨兰和我比邻而居,从小都俊俏可爱,母亲和我都喜欢她,疼她,她成了我和母亲对妹妹思念的寄托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可悲,生活挺可笑,无论什么样的抗争,命运它总是按照上帝的约定布置着一切,我真的无法选择的。我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再说话,命运让我失去了思维和语言的渴望。雨兰在我的漠然里哭了,好看的头发垂下来,随着抽泣剧烈地抖动着。
一会儿,沁枫进来了,还有崔嫣他们。他们脸上都挂着同情的神色,我被这样的神色刺了一下,仅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沁枫径直走到我床边,俯下身子,用他那双与众不同的深刻的眼睛盯着我。我看到那双眼睛里云涌着那种略带责备质询的神情,如只大手沉沉地敲击着我的心门。
“你就这样被击倒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让我莫名地烦躁,“你想抛开一切随你母亲而去?”
雨兰慌了,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那么说。沁枫没有理会,他把脸几乎都凑到我脸上了,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你就去吧!”他冷漠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你的学业完不成就算了,改天我给学院说说,说不定能给你个肄业证什么的……”我的心开始莫名地悲愤。
他仍不肯罢休,拂开雨兰拉他的手,直起腰,踱了几步,竟说出了让我伤心欲绝而又无比愤怒的话来:“至于你的妹妹紫薇,我们这些不轻易糟蹋生命的人,会竭尽全力找到她的,帮你了却你母亲的心愿吧!你说呢?”转头看着我。眼里竟然又是那高高在上的、让我极为不满的嘲讽!
我被激怒了,我流着泪“呼”地弹坐起来,沙哑着嗓子骂道:“你,你混蛋……”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我无力地倒回床上,干涸的泪泉复活得丰盈无比。我真的只能把我的一切,包括母亲的心愿就交给这个可恶的家伙吗?
那个可恶的家伙还在继续着他的自以为是:“我混蛋?可我就比你强,我做得到,你却做不到,怎么,不服气?可笑!”
“沁枫,你别说了!”雨兰生气了。几个同学也上前阻止他。
我的肺几乎被气炸了,头一阵昏晕。我无力地抬起手来,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可恶……我,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指手画脚……用不着……”
“嘿嘿,”他冷笑两声,“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呆床上而已!你能干什么?你站起来呀!你站起来我看看哪!!”
“沁枫,你,你给我出去!”雨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难看极了。
“真没用!哼!”沁枫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我气疯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得粉碎!雨兰气呼呼地安慰我:“姐姐,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做!”她端起那碗粥,岔开话题,“姐姐不喜欢吃粥,那我另外做点你喜欢吃的吧。”
“不!我吃!”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坐起来一把夺过碗来,“呼啦呼啦”直向嘴里灌,眼泪也不断地洒落在粥里,被我一股脑全吞了,感觉吞吃的就是沁枫那可恨的家伙!我就这臭脾气,别的无所谓,谁要是藐视我、嘲弄我,我会气得无以复加,并强烈地进行反击!雨兰和几个同学呆呆地看着我,被我那狠狠的神态弄懵了,继而回过神来,他们都相视而笑,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不吃不说,一吃却感觉饿得要命。吃完了,我搁下碗,怔怔地望着他们满脸的喜悦。我顿然醒悟:我上当了!这个可恶的沁枫!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刚烈的父亲、苦难的母亲、可怜的妹妹,想到了母亲临终的遗言,想到了可恶的沁枫……沁枫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呆床上而已!你能干什么?你站起来呀!你站起来我看看哪!!”“真没用!……”我真的就只能呆在床上一无所用,置母亲的遗愿而不顾吗?我不能!我要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寻找到妹妹,看她过得好不好,还要带她来看看母亲,讲给她母亲的悔恨和牵挂……
第二天早上,当同学们还在睡梦中时,我早早地起床了。我在厨房里为我这些可亲可敬的同学们准备点早餐,没有他们,还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从心里感激他们啊!
我煲了锅绿豆粥,煎了几个鸡蛋,再拌了盘泡菜。弄好了,该叫他们吃饭了。一转身,看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在门口了,静静地看着我。见我回头,他们都跑进来,端碗的端碗,拿筷的拿筷,还七嘴八舌地夸我厨艺好。我心里热乎乎的。
但有一个人没动,是沁枫。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远远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然我知道他是在以他特别的方式帮助我,但我感觉他在侵略我的思想,在试图驾驭我的情感,我是不会不轻易认输的。
上午,天气转晴,我到母亲的墓地,含着泪整理了周围的杂草,在坟前栽种了几棵黄菊,我知道母亲喜欢洁净的。然后,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地陪伴着母亲……沁枫不让雨兰他们打扰我,只和他们远远地看着我,远远地看着。
下午,我让同学们都回了师大,我则把自己关在母亲的屋子里清理她的遗物。在母亲那个檀香木的匣子里,珍藏着母亲一生的幸福和牵挂: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一张我和妹妹的合影,两只父亲生前买给她的翡翠色的发卡。她一辈子珍藏的幸福和牵挂如此简单而又辛酸啊!
第三天早上,我在那沉厚的院门上挂了只大锁,锁去了那些岁月,锁去了我半生的牵挂……然后,我回到了师大,去继续我的学业,去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