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卢楠 于 2012-5-14 23:04 编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卜算子.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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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几场凉凉的秋雨过后,满校园的槐树便开始纷扬金黄的落叶,秋天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来到我身边了。在这样的季节里,我开始牵挂母亲了:没有我的日子里,不知母亲是否孤单,是否冷暖自知,老毛病是否曾犯过……
就在一个斜雨霏霏的黄昏,母亲的信伴着这浓浓的秋意来到了我的手中。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对母亲的思念愈加浓郁。展开信笺,母亲在信中写道:
“……
……芸儿,我们母女一别,不觉已是两月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不能习惯没有你在身边,早上不自觉地总想着到你房里叫你起床上学;晚上又总想着看看你脚下的热水袋是否已经凉了……每次都是到了你房门前,才想起你已远在重山之外……看来妈妈是真的老了……”
读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楚。那小院里翻飞的秋叶,阁楼里昏黄的夜灯,和着母亲染霜的鬓发,沧桑的脸颊,孤戚的身影,一起在我眼前闪现、闪现……抹抹泪水,我继续往下读。
“……芸儿,天已经转冷了,要注意及时添加衣服,不然,妈妈没在你身边,你老毛病犯了,谁来照料你啊!我前几天在菜园里打整那几畦莴笋时,只宽了一会儿外衣,没想到就犯病了,咳得比以前厉害一些,心口也痛得难受,即使服了药也无济于事。其实你爸爸在九泉下也挺寂寞的,昨晚他还在我梦里催我快去陪他呢!唉……芸儿,你可不要难过,你是知道的,妈妈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只是你,我可怜的芸儿啊,妈妈遗传给你的祸根,什么时候医学界才能攻克啊!我只求老天让这一天早点到来,救救我苦命的芸儿!
……”
“妈妈——”我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泪已如雨滂沱。我可怜的妈妈,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那可恶的病魔就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因为遗传,母亲是外祖母的影子,我是母亲的影子,死亡时时刻刻都笼罩着我们。本来,母亲在1973年的那个冬天前,一直没有犯过病,外祖父还曾经庆幸祸根已断。没想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击垮了母亲,那祸根却魔影般附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母亲是省乐团的小提琴手,我还有位比我小两岁的可爱的妹妹,一家人过着温馨和睦的日子。没想到。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狂飙,吹散了我们的幸福。
记得那年我七岁,父亲的几个搞文学的朋友都出事儿了,说是“有组织的反革命集团”,还扬言说父亲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迟早要动他。可能是慑于父亲的影响力吧,他们迟迟没有动手。我们一家人都感到了风雨欲来的阴森恐怖,父亲却说:“我一辈子只专心于写作,对党,对人民,我问心无愧,怕什么?!”依然专心看他的书,写他的文章。那年残冬,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寒风呼啸着,扯得窗户“吱呀”直响。我和妹妹都睡了,父亲在灯下写文章,母亲坐在父亲旁边的竹椅上织毛衣。挂钟刚刚敲过九下,屋外便传来极其粗暴的敲门声,震得窗户都在发抖。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窗户外晃动着灯光,院子外边一阵嘈杂声。
一个破嗓子吼道:“反革命头子紫苏滚出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父亲沉着地对母亲说:“别怕。先把孩子们带到阁楼去,这里我来应付!”
母亲一手抱起妹妹,一手牵着我,满脸泪水地对父亲说:“紫苏,你可要小心啊,千万别顶他们,他们狠着呢!你千万要记住啊!”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上了阁楼,我和妹妹惊恐万状地紧依着母亲。这时,听见院门“咿呀”一声开了,随即传来父亲的怒吼声:“我紫苏一生堂堂正正,何来反党反人民?”
那个破嗓子冷笑一声:“紫苏,有你同伙的供词在,容不得你狡辩!来人哪!给我捆了押回去!!”
接下来便听见扭打声,父亲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一阵混乱之后,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风吹院门“吱吱”的响声。自始自终,母亲都紧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搂着我和妹妹,一串串泪珠滴到我在脸上,冰冷。
就这样,父亲被他们野蛮地绑走了。一个月后,传来父亲受尽折磨,不堪羞辱,含愤自尽的噩耗!父亲托人带给母亲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何当济沧海,此心挂云帆!”母亲手捧血泪斑斑的信笺,昏死过去三次,每次都是叫醒后,马上又晕过去了。那天,母亲满头的秀发瞬间花白——她被彻底击垮了!
可灾难并未就此结束。第二天,外祖父闻听父亲的噩耗,悲痛过度,撒手人寰。几天后,一伙人蛮横地闯进家里,砸碎了所有家具,打伤了母亲,还将父亲几千册藏书和数百万字的手稿付之一矩!他们还不肯罢休,又将我们母女三人赶出小院,在院门上贴上封条,说什么“没收反革命头子的一切家产”。母亲欲哭无泪,怀抱外祖父和父亲的骨灰盒,拖着我们姐妹俩,寄居到覃沅县乡下亲戚废弃的破屋里。可能是感染了风寒吧,母亲一到乡下便病倒在床,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最后竟发展到不断咯血的地步。母亲以为自己时日不多,加之积蓄所剩无几,母亲做出了她一生最艰难、也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将妹妹送给他人抚养。
当母亲下定决心告诉我时,我哭着闹着,怎么也不肯。妹妹身体不好,但乖巧可爱,我特别喜欢她,什么事儿都让着她、护着她。记得我6岁那年和妹妹在乡下走亲戚,妹妹嘴谗,成天吵着让我带她到野外摘桑葚。我背着她漫山遍野地跑,不小心踩到了一条毒蛇,差点让我丢了性命。母亲责打妹妹时,我拖着伤腿拼命护着她——我是姐姐,我是她的保护神!这种儿时强烈的亲情意识使我无法割舍对妹妹的爱!如今要我离弃她,这比让我死还难受啊!母亲在我倔强的哭闹里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母亲说:“我这身子骨快挺不住了,你们又小,看现在我们这样的景况,妹妹跟着我们只会挨饿受苦,她身体不好,经不住煎熬啊!我怕我走后,她……”我虽然年纪尚幼,却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变得出奇的懂事。我知道,母亲做这样残酷的决定是多么的艰难和无助啊!我不敢再闹,只能背着母亲和妹妹哭,苦捱着即将失去妹妹的日子。
可那时,谁也不愿意沾上紫家的边,更无人敢领养妹妹了。后来有个姓胡的省城小贩因膝下无子女,愿意收养妹妹,要求是不留任何姓名和地址,以后也不能相认。母亲无奈,只好答应。
记得送妹妹走的那天,漫天飘洒着鹅毛般的大雪。一大早,母亲为妹妹煮了碗荷包蛋,给她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哄她说是走亲戚。母亲一边给妹妹换衣服,一边偷偷流泪。那时妹妹才五岁,不谙世事的她不知内情,只沉浸在穿上新衣服的快乐里。我躲在里屋里,流着泪从门缝里看妹妹,看她瘦弱的身子穿上略大的花袄子,看她发黄的辫子绾上美丽的蝴蝶结……我也看见母亲无数次背过身抹眼泪,我几乎要冲出去拦住母亲了。可我不敢,怕母亲更伤心,只好趴到床上捂着被子伤心地大哭。
终于,姓胡的夫妇来了。母亲叫了我,我们一家人来到门外。母亲一下子紧紧搂住妹妹,把泪水纵横的脸贴在妹妹的头上:“紫薇啊……你先跟胡叔叔去……妈妈……妈妈和姐姐,一会儿就来……一定要乖,一定要听胡叔叔的话……”
妹妹使劲儿摇了摇头,蝴蝶结随着小辫子忧伤地摆荡着。她撅起了嘴:“不!我要跟妈妈、姐姐一块儿走!”我躲在母亲身后,流着泪悄悄地看妹妹,我怕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我越看越伤心,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感觉到母亲闻声一阵颤栗。她艰难地站起身,对姓胡的夫妇说:“你们快抱她走吧……”转身一手拽着就我冲进屋里,反手把门关上。
屋外传来妹妹伤心的哭喊:“妈妈——妈妈——姐姐——姐姐——”
我哀求:“妈妈,别让妹妹走,好吗……”
母亲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我挣开母亲的手,打开房门,发疯似的冲出去。远远地,我看见妹妹被姓胡的抱着,美丽的蝴蝶结不见了,散乱的头发沾在泪痕历历的脸上,她拼命挣扎着向我伸出无助的双手:“姐姐抱我,姐姐——我要姐姐——”
“妹妹——”我在雪地里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我多么想抱回可怜的妹妹啊!可是,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里,只余妹妹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我无助地跌坐在雪地里,望着妹妹远去的方向,哭得嗓子都哑了……
老天真的不公啊!就在那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我一下子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失去了那么多的欢乐!
从此,我和母亲就靠着自己的双手艰难地生活。在与母亲相依为命苦难日子里,我早早地成熟了,我的人生却从此蒙上了沉沉的阴影……
……
“哗啦——”寝室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吹得我手中的信笺瑟瑟作响。我抹抹满脸的泪水,痴痴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晚都被噩梦缠绕,每晚都在噩梦里泪湿枕巾。一种不详的预感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让我恐惧,让我窒息!果然,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元旦前夕的一天上午,我刚要去听讲义,在教学楼外,雨兰匆匆赶来,声音急促地说:“紫芸姐,快,我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伯母病重,让你尽快赶回去……”
我一听,犹如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手中的书和笔记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顾不了许多,我转身就疯狂地向校外跑去。到车站,买票,上车……一路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望见那熟悉的小院,泪水和着汗水迷糊了我的眼睛。
冲进家门,我看见许多邻居都围在里屋里。我的心被紧紧地揪住了。我扑到母亲床前,看到母亲花白头发里苍白如纸的脸。
“妈——”我紧紧抓住母亲瘦弱的双手,双膝跪下,泣不成声。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我,欣慰地笑了笑:“芸儿……回来了……”
我点点头,泪水纷落。
母亲抬起颤巍巍的手,轻轻抹着我的泪,疼怜无比。“傻孩子……别哭了,妈妈这不……好好的吗……看到你……妈妈真……高兴……可是,薇儿……妈妈好,好想她……”她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子。我哭得更厉害了。
母亲眼神有些散乱:“芸儿啊……你,一定要……一定要找到妹妹……看她……过得……好不好……啊……”
我使劲儿点点头,这是母亲一辈子压在心头的石块啊!
母亲用她颤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眼里透出无尽的慈爱和依恋:“芸儿……妈妈真的……不能再……守着你了……你的病……妈妈好担心……好担心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微风轻轻拂落昙花的残瓣,飘飘悠悠地……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僵直了,像断桅的风帆,从我眼前无奈地垂落下去,垂落下去,那双沧桑的眼睛顷刻间失去了光华——我无比依恋的母亲,她真的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真的就这么走了!!
“妈妈——”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眼前一黑,失却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