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代化，在当代社会，王小波可以说是一个先行者。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了：我们喊现代化喊了几十年了，难道仅只有王小波才是一个先行者？这里先要分清楚一个概念，我们平时说的现代化，是指“四个现代化”，即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而王小波说的现代化，是指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现代化，他大意是倡导做一个有自由思想的现代人，而不是背着重重的思想包袱和传统阴影的人。他大致这么说过：在中国，从来就没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在当代社会，也根本没有。中国人向来生活在强大的“体制”之下，一言一行都有规范，强大的政治力量、舆论力量无形中左右着人们的动动，钳制着人们的思想，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千年的儒家礼教就是一座“铁屋”，无怪乎五四时期先贤们的狂飚突进了。王小波既这么说，也身体力行，以小说和随笔名世，被称为当代最具自由思想的人。

    中国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的现代化？这个说来话长。仅在艺术上，王小波认为，中国就缺少为艺术而艺术的献身精神，几乎所有的艺术家、作家、学者都依附在某种机制下，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独立。而国外为艺术而艺术的不在少数，所以每有震撼人心的作品出现。因此要有为艺术献身的人，也就是在要人格上取得独立。而在中国，这种精神先天就缺失。儒家抱着一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态度，始终以“入世”为目标，希望建功立业，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本无可厚非，但艺术的追求、学问的钻研，恐怕就退而居其次了。中国历史上有多少重要成果是在政治抱负失意后的才产生出来的？如司马迁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们在“终不可用”的情况下，“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云云，如果他们有所用，岂以“雕虫”为业？历代文官也有多少因仕途失意后，隐居湖山，著书以传世的？所以中国学统，从来就是仕途与官制的副业，没有真正的学问与学人。

    如果说人格上的独立万难取得，那么思想上的自由也非易获！中国传统文化可以说是五千年之一大“结穴”，人人从其中来，人人难逃其吞噬！如同一个巨大“黑洞”！当今之舞文弄墨者，谁不有沾染？或钟唐诗，或爱宋词，或学古文，或研历史，更有甚者，于当今之世高举“辞赋”、“骈文”之大旗，不但大力倡导学习辞赋骈文，并身体力行，著洋洋洒洒之古奥长篇，颂时贤，赞昌运，摹壮景，发逸兴，还有人于网上贴出大作，彰告天下人曰：“能有易一字而当者，酬谢千元！”真可谓一字千金！然而细观之，不逮相如、扬雄远甚！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今人何必泥古？即使作品能与古人相伯仲间又如何？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何不做点当代文化的事业？那才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另外，网上古诗词的写手已是多如牛毛，而且公正地说，有人于格律、诗法、用韵、典故等方面的研究已有相当造诣，有的作品甚至不输古人！然而写得再好，给何人读？除了圈子里的人，还有多少人能读出你的用心？说实在的，本人也喜欢古诗词，偶尔为之，也沾沾自喜，可是作罢却又深深怀疑：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我实在难以回答自己。

    一方面泥古，一方面崇外。有多少人以外国学者或作家作偶像？就连最具自由思想的王小波，也言必称罗素。一套套外国经典，被学人们搬到国内，翻来覆去地学习，弄出一些四不像的东西。国际上流行什么，我们也流行什么，今日东西，明日西风，有如墙头之草。另外，一个作家成功了，马上从者如流，一遍又一遍地复制，直到读者倒尽了胃口也不罢休。

    我们何时能有自己的东西？我们何时能有自由的思想？我们何时能有点真正意义上的“原创”的东西？当代中国，仍然需要“启蒙”。如何做？我有一个杯子，传统是一杯水，我要注入新的东西，必须先清空杯子！这正是李小龙说的“清空你的杯子，方能再行注满。”然而传统非鸩毒，大要在运用。但一般人又难以摆脱传统的巨大“磁力”，如何避免被“吞噬”的命运？似乎只有远离。难怪五四时先贤疾呼：不读古人书！其实古书并非不可读，主要是如何跳得出来！“不读古人书”正有良苦用心在里面。

    大学者王国维与陈寅恪，都是一代鸿学大儒，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光耀人间。然而这终究是一种理想，理想国到底破灭，王国维沉湖以殁，最终以生命拥抱学问；陈寅恪含冤以终，虽然坚持一种把学术作为生命意义来追求的学人传统，但终究使自身化为学统之链所以历代未绝的悲怆一环者（学者夏中义语）。要自由，要独立，往往要付出沉重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易中天有《劝君免谈陈寅恪》一文，论述甚详，这里就不赘言了。

    总之，现代化是必然的征程，我们总不可能倒退，然而这个征程刚刚开始，或者说还没有完全开始。我认为，要最终获得人格上的自由，必须要先获得经济上的自由，经济不自由，受制于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脱紧箍咒，咒一念，该干嘛干嘛；要获得思想上的自由，在经济自由之外，还必须扔掉传统的思想包袱，最大限度地发挥“原创”的能动性，创造无限的可能！所以说，要做个完全的现代人，除了要突破经济桎梏外，还要突破传统与自身的樊篱，实现从理想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这“双突破”可谓难比登天，终其一生也未可知！然而知难而进者，勇士也，现在就是需要这样的勇士，越多越好！

2008年11月10日夜拉杂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