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戊子年，十月初十日，是日立冬。

      入夜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没有雨打芭蕉，没有枯荷听雨。城中村鳞次栉比的楼宇，幽深昏暗的巷道，全笼罩在湿雨之中。巷子深处一盏二盏微弱的路灯，渲染出一朵二朵昏黄的米家水墨。雨点敲打在防护窗的不锈钢管上，叮叮当当。市廛人声，锅碗瓢盆，犹在耳边，又恍惚很远。

       百年寄旅，一身是客。夜深人静的时候，任灯光漂泊了四壁。床上是书，磊磊落落；书页上爬满了文字，横横竖竖。而一支白云湖笔久未沾墨，雪白的羊毫拥拥簇簇。多少年了，我在追求什么？我的生命告诉我应该做的是什么？这一程一程的旅途，我有何舍与得？

二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我爷爷去世。我爷爷一生桀骜不驯，个性鲜明，虽然饱读诗书，却始终沉沦下层，郁郁不得志。一生繁华散尽后，最后开个小店以终老。他以诗、书、画、棋、联横绝乡里，无人不敬。秀才四艺，唯琴不见称，然而亦识乐谱。爷爷对我要求严格，督我读书，责我上进。我有时懈怠，则斥以庭训。然而可惜的是，这种教导并不太多。以他恃才傲物的狷介性格，不仅不合于时，而且与子女交恶，十几年形同陌路，孙子辈自然与祖父无缘。他直到去世前二年才与子女和解，这时我和弟弟也才与他有所亲近。我曾见过他作对联，他作对联不是念，是吟。口里吟吟哦哦，平平仄仄，不久一副长联即成。我还记得某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与我下棋之后（我自然是输了），考我作诗，我即席口占一绝的情景。虽然说起来太有点“阳春白雪”，但却是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那首小诗至今保存在我尘封已久的某本日记本里。然而，生活的苦难远比这些“阳春白雪”来得坚硬和沉重。他在沟渠边角辟地种菜，呼我舀水浇地；年近古稀而为自己的小店挑担进货；一箪食，一瓢饮，至简且陋。散煤也是托船帮从远处运来，然后自制成藕煤。就在那个冬天，他最后一次为煤炭操劳时，遇寒中风，不久即亡去了！人既已去，积年恩怨一笔勾销，我父亲为他办了一个十分隆重的葬礼。

       乡里红白喜事的对联向来都请我爷爷撰拟书写，然而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挽联。大门上的一副拼凑的小联显得英雄气短。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丧礼中来了一位卖蛋的老人，送上一副门字形长联，在我爷爷的遗体前默哀致意之后，悄然离去。对联贴上后，众皆称奇。大白纸上的墨迹沉着有力，联语忆同窗之谊，述人海浮沉，颂竹林高风，表碎琴之痛。众人这才知道他是我爷爷的同窗。我和弟弟当时虽年幼，亦不禁大生感佩。这位平时毫不显眼的，挑着担子在乡里游走卖蛋的老人，竟然也是一位高人雅士啊！

三

       十年前。我在校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记忆中的校园红瓦白墙，绿树成荫，后山茶花烂漫，远望更有小径通幽。同学们一群群，一伴伴，霓裳丽影，笑声如铃。在这里上演着多少动人的爱情，还有青春期的火热与冲动。

       五月，芭蕉如盖，浓翠欲滴，在宿舍的窗户外面绿影婆娑。一个懒散的假日，四周阒无人声。我的热情的同学们去了哪里？那些美丽的笑脸，那些如水的纯情，为什么都不在我身边？我已记不清，我小小的孤独中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七月，梧桐花开，白的紫的花瓣洒落一地，清香的气味扑鼻。我挟着书不经意地走过，却突然为之停留。梧桐，一个诗化的意象，你从宋词中走来，你从汉宫里走来，款款地来到了现在。你在这群朝气蓬勃的人之中盛开，又凋落，把校园浸透。那白白紫紫的花瓣啊，像是女同学们白白紫紫的裙裾。

       十二月，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一个绽放在圣诞节的童话。翠绿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冬青和槲寄生，白胡子圣诞老人在派发新年的礼物，《铃儿响叮当》的音乐飘满整个校园。相邀去玩雪，雪球满天飞。红的衣服、绿的围巾、白的波鞋、黄的帽子，还有串串的笑声，都在雪地里跑动。跑着跑着天就黑了，人就不见了，笑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遥远的校门口的大铁门隐隐传来闭合的咣咣声。

       读书，是必须的功课，夜以继日。我把自己关在老师的教研室里，把自己封锁在图书馆里。那时的我是刻苦的，是勤奋的。我对未来有热切期望，我的心中充满了理想。那是我意气风发的年代，那是梦想起航的地方……

       再回首，如水的青春，如水的梦！

四

       现在的我是快乐的吗？我难以回答。我的梦想实现了吗？我感到羞愧。孤独与痛苦常常伴随着我。地下的岩浆在迸突，在寻找突破的缺口，而现实的地表是如此坚硬。多少个夜晚我辗转难眠，流逝的时光如同抽走了我的血液！喧笑的人群中我时感悲凉，这人生如同一个闹哄哄的舞台。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我何时丢失了我的理想，我可否回头把它找回？人海飘零中，哪里是我的方向？执著还是洒脱，我放不开心中的负荷。

       十年浮沉，饱经离乱。如今的我有了妻女。激扬也好，绚烂也罢，当尘埃落定，生活终归平淡。妻子温柔宽厚，家是我最舒心的场所；女儿聪明活泼，是我最爱的宝贝。每当我抱着她，吻着她嫩滑的肌肤，亲爱之情便油然而生。她是另外一个我，是我生命和智慧的延续，在她身上，寄托着满满的未来与希望！

       可是，我心中还有一个我！这个我从来没有消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常与这个影子争吵辩论，影子与我相互挣扎。灯光漂泊四壁的时候，它就回归了自我，让我欢喜让我忧；尘世俗务中，它也不安地在角落里躁动着。

       影子啊，在这熙熙攘攘尘世中，请给我心灵的宁静与生活的诗意！

五

       寻找生活的诗意吧，即使生活充满了动荡，即使不知道明天的我身在何方。

       人不能无所追求，不能得过且过地生存。我们赖以自豪的惟有高贵的心灵。

       因此，想起了我的我爷爷，想起了那个卖蛋的老人。他们是多么劳苦，却一辈子生活在诗中。诗人荷尔德林说：“世界充满劳绩，人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艰难困苦，似乎从来就比快乐多。所幸还有诗，还有诗意的生活；还有温暖着自己，鼓舞着自己的永不放弃的梦想与希望。

       因此，也想起了我的校园，想起了我的青春和梦想。青春是永远抹不去的激情的诗行，梦想永远引导着我的方向。还有温暖的家，还有我爱的妻子和女儿。繁忙的生活中有坚持，平淡的日子里有幸福；从此不再奢望，只有踏实；从此远离浮躁，只要平静。于是，福至心灵，诗意的花朵次第开放。诗就在生活中，生活即是诗。

       那么好吧，就让我们一起来轻轻诵读海子的那首诗吧：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

2008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