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是一篇纪念胡婆婆的文章，不如说是哭她老人家的祭文。她孑然一人，无儿无女，甚至连一个亲戚也没有，生前悲惨，身后凄凉。人们不是常说有十八层地狱吗，她的一生，就是这第十八层地狱的真实写照。

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我家住在重庆城外叫元通寺后街的一条狭小陋巷，与宽敝气派的前街相比，这里不仅地势低矮，而且有一条很大的百年臭水沟，终年污水流淌，若遇水势凶猛，那气浪所裹挟的浊气，扑面而来，让人闻了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重庆的房屋都是顺着坡势建的，挨挨挤挤，密不透风。坎下支起几根木桩，桩上铺木板，与路面齐平，加围加盖就成了有重庆特色的吊脚楼。这吊脚楼下面，乡下是用做猪圈，城里则筑成小屋出租，因光线透不进去，漆黑一片。我家是住在路面之上，殊不知路面之下还有人家。

我那时小，好奇，就顺着地面的一个孔洞下去，窄窄的陡梯之下，象洞穴般阴森可怖，更可怕的，是“洞穴”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恶心的臭气。原来，这臭水沟被路面遮掩，下面则现出豁口，臭气就无遮无拦的冲你而来，我的天，这里能住人？还真不如去住地狱，至少地狱里?这股子臭气熏人。

胡婆婆就住在这下面，一间简陋潮湿的小屋。因小屋又黑又暗，大白天都得点灯。她是抗战时逃难来重庆的乡下人，亲人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就与也是独身的刘老汉结了婚。他们是典型的“姐弟恋”，刘老汉要小三、四岁，个子又矮小，在胡婆婆面前，真象个小弟弟。

 刘老汉老实巴交，做“棒捧”的收入少，只够买米，胡婆婆就去码头上捡些菜船丢弃的烂菜叶拿回来做菜。一次，河里漂来一条半大的死猪，她打涝上岸，请人抬回家，烧水，刨毛，剖开，制成腊肉，吃了整整一年。她个子高，性格开朗，不是长相奇?，她年轻时也会去找份工作做。

她大约早年患过面瘫?治好，嘴巴歪向一边，加之牙齿掉了大半，说话含混不清，口涎挂在嘴角，眼晴被堆起的皱纹挤成一条缝一一这就是胡婆婆进入老年的模样。但她待人热忱，又很能干，邻居们都尊敬她。

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胡婆婆俩口子就是模范夫妻。刘老汉一早就扛着扁担出门去挣钱，胡婆婆在家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虽然他们吃的菜，多半是捡来的烂茎老叶，却吃的热烙香甜。他们穿的，多半是好心邻居送的旧衣服，虽然自已打上了补丁，却洗的干净清爽。他们结婚几十年，许是刘老汉脾气好，许是胡婆婆善待人，老俩口从?红过脸，更?吵过嘴。

几年后，“洞穴”房屋拆了，胡婆婆与我们同住一个小院，成了朝夕相处的邻居。她住的依旧狭小到只四平米，但住在了地面之上。厨房虽只有顶棚而无围墙，却简单明亮。那时，全国已进入饥荒年，我最喜欢看胡婆婆在厨房忙活，就象现在看电视直播。

她系的围腰很漂亮，是各色碎布拼接而成，图案和颜色比流行的七巧板更为丰富，与她身上穿的补疤衣相互映衬，更显的和谐大方，她在厨房和卧室之间来回穿梭，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

她虽然老了，动作仍很利索，只见她先升火下煤，然后煮饭，两个小瓦?各放一点米，添上水，盖上锅盖蒸，俗称“??饭”。蒸到待好，她会揭开锅盖，用手去按按?口，试试饭的松软度。菜则是捡来的烂菜叶用清水煮，放一点盐，所以那时的人缺油水啊。

刘老汉这时在街道办的运输联社上班，劳动强度大。由于政府粮食定量低，长期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他终于犯病了。一天早晨，刘老汉扛着扁担出门，不一会就有人来报信说，他下坡时摔倒了，而且摔的不轻。接着，只见几个人把?脸是血的刘老汉扶着送回家。

胡婆婆埋怨说，他一起床就说头晕，我劝他在家休息一天，他不听。胡婆婆一边给刘老汉清洗伤口一边抹泪，还不住的唉声叹气：“老头子犟啊”。我们院子里的人都清楚，刘老汉不是犟，而是出于无奈。这运输联社不是月薪制，做一天有一天工钱，不做，两个人吃什么啊？

刘老汉的额头跌破了，弄的满脸?身是血。胡婆婆清洗好伤口后，敷上邻居给的药，找来布条包扎好伤口，还邦他换下弄脏的衣服。刘老汉在家躺了三天。邻居们出于关怀不时去探视他，因房间实在太小，床就占去五分之三的位置，那还有站人的地方，邻居们只好倚在门外宽慰他。

三天后，瘦小的刘老汉强撑病体又扛着扁担出了门。说是扛的扁担，其实是扛的实木杠子，又粗又沉，刘老汉身高不及它长，身子不如它壮，二者的结合，实在是对生活的辛辣讽刺。

可是，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刘老汉，走在半路上自己又折了回来，他脸色苍白，双腿打颤，他绝望地对胡婆婆说，这班?法上了。胡婆婆对邻居说，老头子头晕的狠，昨天去运输联社在桌子上趴了一天。刘老汉回到家，就一头倒在床上再?起来，两个月后，刘老汉就咽气了，谁也不知道他患的什么病，也?钱吃什么药，就这么在床上活活的折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