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距朝天门只五百米，是一幢节约成本的灰板条楼房。从路面看只三层，路面之下还有一层，它介于悬崖和地面之间。

楼房的正中开了个大门，供三层楼的住户进出，左侧路边上另辟了个缺口，顺着十几级石阶而下，就是我们住在底层的人家。这儿靠壁一字排开十间小屋，说它小，因它全在七、八平米之间。屋檐十分低矮，象罩着眼晴的帽沿，透出一线光亮对着大江和大山。窄窄的过道，被半人高的护栏墙挤压的象条笔直的羊肠小道，两人对面走过还得侧身礼让。

整体看，它就是一条又窄又暗又长的巷道。称它为巷，是因为它曾是过路的地方，从右侧可下河滩。改建了去河滩的大路后，为了住户的安全，便把右侧的口子堵上了，成了一条死巷

这儿的地名叫余家巷，何以取这个名字，历史巳不可考。我家是一九六一年从别处搬来的，只为离父亲上班的地方近。七平米的小屋，却要住我们一家四口，你说挤不挤？，中国人的住房历来紧张，五十年前更甚。只要有个栖身之处，猪圈狗窝也不嫌。

地面住不下就只好向空间发展，爸爸在房檐上搭块木板就当铺，长大后的我从学校回家，就住在这昔日堆家什的“小阁楼”上。谁家升火做饭我最先知道，因为炊烟走天花板，呛的我想睡懒觉都不行。

，这里共住了十户人家，门牌号依次从一至十。我家不?挤，还有比我家更挤的呢。九号余家三代同室，十一个人睡两张床，做苦力的父母最后还收尾添了个小么儿。

我家是一号，左侧有一块屁股大的空地，就成了大家休闲纳凉之处。邻居是一对老年夫妇，女的姓王，我称呼她“王??”。这巷子的女人只她和继母抽烟，也只她最为善良慈悲。家里来客人，我只好去她家挤铺，尿了床，她见我窘迫不安，反倒安慰我，还拿钱替我压惊。下次来了客人再去挤铺，她热情如初，?显出半点厌恶。

其余的八家人都是做苦力的。我们这幢楼名为搬运公司的家属宿舍，其实入住的不全是该单位职工。比如我家，爸爸是港务局的工人，继母?有工作，我和姐姐是学生，跟搬运公司八辈子都扯不上关系。但继母神通广大，不知道用何种手段搞来这间小屋，那时候的人们，要在单位分间房子比登天还难。

住在我们这巷子的有两个石匠，又都是老头。住中段的那家是无儿无女的两个孤老。老头每天提着石匠工具低头出，低头进，从不与人说话。女的是聋子，我们叫她“聋子老太婆”，牙齿掉完了，见我回家，就瘪着嘴笑着说“么少爷回来了”。老头?几年就死了，老太婆只好靠低保过日子。

住在巷尾的那家姓何，长着瘌痢头，只父女俩。老婆不知是不是嫌他丑跑人了。但他女儿漂亮，与我同年，叫何沉香，她成人后为了有个美好的未来，自己改名为何金秀，去了云南支边。一次运送公粮，坐在车顶唱歌，被颠车下摔死，本是公伤死亡，可是何石匠深明大义，说国家穷，自己有份工资养老，硬是?要国家一分钱的赔偿。

他还捡来一个烂石磨，用錾子凿深磨齿，用水泥补好磨沿，立在过道角落，供邻居们逢年过节和生日聚宴做豆花推汤元。齿磨损了，木柄坏了，他总是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默不作声的修理好。女儿死后不久他搬走了，这架石磨随后也被废弃。

十家人中就有三家抱养了小孩。那时的人们家庭观念跟现在不同，似乎有儿有女才算个家。那象今天的年轻人，嫌生育孩子辛苦，求二人世界的浪漫，提倡“丁克族”生活。不宽裕的蹇家本来抱养了个女儿，都读初中了，心血来潮又去乡下抱养一个男婴。男婴枯瘦如柴又有病，二、三年时间蹇妇就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男孩的胃口越来越好，家里入不敷出，蹇妇只好去运输社下力挣钱。因为男孩没户口，后来读书还缴的高价学费。

王??也有个在农村安了家的养子，比我大一岁，人长的矮小壮实，好象?读几年书就当农民了。一般春节回来探次亲，带回一大背篓的土特产。他摆农村见闻如摆故事，说他养了一条狗，一天从坡上衔回来一个东西，躲进床底下死劲啃，弄出了响声。他叭下身探头一看，吓的叫出声来：妈呀，竟是个死人的骷髅。

刘伯是王??的老伴，胡子头发都白了，年龄上象大她许多。他除了一份不高的退休金，还在外面干临工。一次，我邦她送饭，那时朝天门在改建，刘伯站在一人高的深坑里接过饭，那情景让我想起活埋人的战争片。刘伯饭量好，为人和善，从来不大声说话，个头高大伟岸。我曾想，这种身板活个百岁?问题。殊不知?二年他就突发急病死了，死因也无人知晓。看来上点年纪的人，定期体检很重要。

王??和老伴是这儿的老住户，据说楼房一建好他们就搬来了。他们应该是见证了这巷子的诞生和衍变，这巷子的死，则是他们身后发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