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途中（小小说）

回乡的摩托车像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山呼海啸。这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社会形态，春节回家，一票难求，催生了农民工返乡的摩托车大军。王斌的钱江250是去年才买的，劲道十足，油门一加，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媳妇翠翠几乎是贴在他后背上，不时给他说些悄悄话，做些小动作，弄得他像鼓满风的帆船，意气风发，破浪前行。今年是暖冬，天气像早春一样，一点也不冷，路面干爽，十分好走。电话响了，打前站的五哥告诉他，说旅馆订好了，只在刘镇路口下路就可以了。回家一千多公里，需要在刘镇歇一晚，明天傍黑就到家了。

王斌把摩托车扎到旅馆的后院，找到二楼的房间，把行李卸到屋里。行李可不少，满满两大提包，一个拉杆箱。行李里，有给爹娘买的衣服，给爹娘买的中成药。爹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犯。娘的腰痛病时好时歹，老去不了根。还有给儿子买的儿衣服，给儿子买的“挖掘机”。儿子贝贝五岁了，别的玩具什么也不要，只要一台“挖掘机”，说长大了要开挖掘机，威风得很。他跟媳妇翠翠在外面小吃店简单吃了点东西，在屋里转了一圈，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一摸，发现烟没有了，就又下去小卖店去买盒香烟。

他刚刚进到屋里，翠翠就瞪起大眼质问他：“王文武，你搞什么鬼？”媳妇老是这样，一着急就把斌字拆开喊。“怎么了？”他不明白媳妇发哪门子火。“我喊到喊到，你理也不理，一头钻到对门屋里，咋的？对门屋里有个鬼狐仙？”他骂翠翠：“你胡嘞嘞个啥？我下去买了盒烟，这不刚进屋？”对门十七号，他们这屋是十八号。翠翠不服气，说：“别的不敢说，你我还能看错了？”他没有放在心上，说：“就你那八分眼，没的是看错了。”翠翠较了真，说：“不对，这里头有鬼。”他没好气地说：“有鬼没鬼，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翠翠本来有点二虎，蹭蹭蹭走过去，推开十八号房门，然后像火烧一样退回来，紧张得打结巴：“那······个‘你’还······还······在里面。”王斌说：“我去看看，看那个妖孽敢冒充本大人。”他进去一看不打紧，嘴也张得老大合不上。十八号房间里，有一个像王斌一模一样的人，无论个头神态，就连衣服也是一身的草绿色的迷彩服。他是怕路上骑车弄脏衣服，专门套了一身工地上的工作服。不用说媳妇看不准，就连自己也分不清那个是自己，那个是别人。他毕竟见多识广，稳了一下神，手指敲敲门，问一声：“哥儿们，有火吗？借个火。”“好的，来坐吧。”那个人站起来，递给他一个打火机。都是外出打工的，亲不亲一家人。他掏出两支烟，递给对方一支，点上，看见旁边一个年轻媳妇正在看电视。

“也是骑车回家？”王斌问。

“嗯。”对方回答，可能因为人生，话不多。

“听口音我们不远。”

“我是息县的。”

“噢，邻县，我是威县的。兄弟好面善，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方好像也看出了点问题，但还是摇摇头。王斌笑笑，把对方拉到穿衣镜前，说：“兄弟，你看看，我们可能今生有缘呐。”对方也很惊奇，两个人不仅长得一样，连耳朵眼旁边的拴马桩也一个位置，一样大小。这时，翠翠也走进来，大家互相认识。对方叫温玉川，媳妇叫玲玲。令人惊奇的是，两个媳妇也像姊妹们，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精精干干，一样的快人快语。寒暄过后，大家坐下说话儿。

王斌说：“不瞒兄弟，我有一个失散的双胞胎弟弟，叫二毛，是生下来二十天让人抱养走的。俺娘想得得了病，成天说，也不知道二毛现在怎么样了，那怕是看一眼也好啊。”

温玉川说：“这不可能，俺是独子，打小没听说过有兄弟姐妹。”

王斌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二十八年前的一个故事。”

二十八年前，王斌的父母在威县城关人民医院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子，大的叫大毛，小的叫二毛。这让他们有喜有忧。喜的是一对孩子粉嘟嘟的十分可爱，忧的是两个孩子都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上娘奶水不足，两个孩子常是饿得哇哇大哭。临床是一对外县的夫妇，姓温，因为妻子有妇女病，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来却是个死胎，两口子正伤心呢。温妈妈听见大毛二毛哭叫，给他们的爹娘说，把孩子让她奶一个，反正自己的奶憋得难受。于是，二毛就找到了新妈妈。一个胎娃娃掉到了母亲的怀抱，没几天就血肉相溶，难舍难分了。

这时，王斌的爹娘也面临着天大的难题。他们听医生说，孩子最佳的手术时间是三到四岁，不能错过时机。问题是得需要一笔巨额的手术费。一个孩子尚可努力争取，两个孩子绝不可能。想想看，一个农民，几亩薄田，年收入不过千元，怎么可以承担两个孩子的手术费？王斌爹真是一夜白了头。温爸爸私下给王斌爹商量，说愿意抚养一个孩子，并许诺一定给孩子治好病。王斌爹娘万般无奈，几番痛哭之后终于点了头。温爸爸温妈妈得到依允，撂下五百元说给大毛买奶粉，连夜抱着二毛出院了。

王斌四岁的时候动的手术，爹娘可以说是倾尽全力，塌窟窿借债，到他上高中的时候还没有还完帐。他不忍看爹娘辛苦的模样，高二他就离开学校打工去了。只是娘对二毛念念不忘，想起来就泪水涟涟。爹说，你知足吧，让孩子逃个活命有什么不好？娘说，那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不想？况且二毛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爹娘也去外县打听过，可是茫茫人海，一个还不满月的毛孩儿何处去找寻？

王斌长大后身体健康，成年后结婚娶了邻村姑娘翠翠，生了儿子贝贝，父慈子孝，一家人非常幸福。他们两口子这几年在广东打工，每年能挣三五万元回家。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挣点钱，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二是生活安定以后，一定要找到二毛，完成爹娘的心愿。

这时候，温玉川已经是泣不成声了，两个媳妇子也哭作一团。他小时候，常常梦见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对他说：“我是你哥哥，跟我回家吧。”醒来给爸爸妈妈说，他们说，小孩子瞎想，梦都是虚的，没有的事。这几年，他老是在梦中听见有一个老妈妈在喊二毛、二毛的。他心里很疑惑，叫谁呢？我又不叫二毛。可是听见喊声，只觉心里很痛，仿佛心被人揪扯一般。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眼前的这位大哥哥就是自己的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哥儿俩抱头痛哭，泪流不止。他告诉哥哥，温家爸爸妈妈给了他千般疼，万般爱，比亲生的有过之无不及。小时候他身体不大好，他记得爸爸妈妈老是抱着他往医院跑，有时候是大风大雨，有时候是严霜酷雪。初中毕业后，他就不上学了。爸爸妈妈说，他们真的不希望儿子大富大贵，做多大事业。只希望儿子健健康康幸福快乐就可以了。和玲玲结婚以后，有了一个女儿，生活也非常美满。这几年他也跟老乡去南方打工，为的是让爸爸妈妈生活得更好些。他说，要不是这里巧遇哥哥，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王斌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看见不到六十岁的爹娘都已经白发苍苍，温玉川泪水盈眶，唏嘘不止。温玉川也拿出自己的全家福给哥哥看，两家的全家福竟惊人地相似，只是温家爸爸妈妈稍稍年轻一些，王斌家是儿子，温玉川家是女儿。

王斌这时想到一件事，拿起手机拨通了爹娘的电话。“爹，娘，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二毛找到了！”没有回话，只听到电话那头娘的缀泣声。王斌把电话给温玉川，温玉川怯生生的喊一声：“娘，我是二毛，我是您的二毛······”娘那头边哭边诉：“二毛，二毛，你还好吗？娘对不起你呀，娘想你呀。要是找不到你，娘死也合不上眼呐······”温玉川也泣不成声：“娘，你好吗？爹好吗？我很好，我的身体也很健壮······闪过年我们一家子去看您······您和我爹好好保重······”娘儿俩哭了一阵说了一阵，随后娘交代儿子要好好孝顺温家爸爸妈妈，说了诸如身生父母在一边，养身父母大如天的伦理道德，儿子颌首记下。

一转眼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为了不耽误明天赶路，哥俩只好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王斌他们早早吃饭，整装待发。温玉川要等老乡，需要晚走一会儿，在旅店门口送哥哥。哥哥交代，说让他转告温家爸爸妈妈，谢谢他们这些年辛苦抚养弟弟的大恩大德，让他们不要有其他想法。即使认了亲，我们也不会做出不仁不义的事，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兄弟相约，初二，温玉川带媳妇孩子去见爹娘。初四，王斌带媳妇孩子和弟弟一家去息县看望温家爸爸妈妈。他又交代弟弟几件事，弟弟一一答应，哥俩挥泪相别。

今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王斌今天心情特别舒畅，有一股子用不完的劲。钱江250也特别给力，一加油门，嗖嗖嗖风挚电闪。他想，这个世界真奇妙，千难万难的事，不经意间给遇到了，解决了。在这之前，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会这么容易地找到二毛，仿佛老天特别赐予的，真真要虔心感谢上苍。他好像看到爹娘还有贝贝站在大门前，正向他们招手。他心里大喊：“爹，娘，我们回来了！您的孩子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