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了余华的小说《活着》让我想起了一个故去了的村人,我叫他蛋哥。我的爷爷和他的爷爷关系好,所以我们俩家过往较多。但他年龄和我父亲相仿。
蛋哥为人真诚,人缘极好。中等身材,微胖。富贵的惨,惨在他前后对比上,至少富贵过过做少爷的日子;蛋哥从出生到故去都是惨。富贵的惨,惨在所有亲人都离他而去,他还活着;蛋哥的惨,惨在他自己身上,惨在他的亲人使他惨,惨在他只为了亲人活。
蛋哥的父亲在农村称得上“能人”:会熬制中药,还会针灸,一直在江湖上行医,行到九十岁,精神还很矍铄。不仅如此,他还会拉二胡,吹笛子,捏泥人,捏得刘少奇、“四人帮”像惟妙惟肖。“能人”才多,“能人”能吸引人。这不,在生了蛋哥他姐弟后,其父亲竟又带回一房。蛋哥的母亲是绝不退让,誓死不愿离开夫家。在新社会哪能允许一夫二妻呢。于是争争斗斗几十年,其父母最后的结局便成了“离婚不离家”,同生活一个屋檐下。蛋哥又多出了五个同父异母弟、妹。蛋哥的爷爷慈善,一直接济着娘仨儿。这种奇特的家庭让蛋哥的童年倍是艰辛。父子之间的矛盾愈来愈激烈,听说蛋哥曾用棍子教训过父亲。后来,其父亲终于搬到村南头住去了。
对于 “陈世美”式的人物,人们的态度大多是痛恨。村里的舆论一直向着他娘仨儿。蛋哥的行为并没有让人们觉得不对。
蛋哥的身世让他很晚才结婚,蛋嫂的精神多多少少有些异样:曾见她脱光在大街上跑。他们的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加上思想落后:一定要生男娃。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还做起了“超生游击队”。还好第五胎是个男孩,所有子女都康健。
终于见蛋哥扬眉吐气了,蛋嫂精神也无异样了。生活终于稳定了,两口子辛勤地经营农活,空闲了出去打工;蛋哥母亲也努力挣钱,又是做鞋子,又是种菜。终于三间上房盖起来了,临街房子也盖起来了。那年春节,拜年时见蛋哥弄了个大音箱,一直播放着充满喜气的乐曲。我为他生活的转机还有难得的精神面貌感到高兴。
那年,我上了大学,蛋哥的四个女儿已全出嫁。蛋哥领着他儿子送了我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我知道蛋哥也期望自己的儿子出息,将来也能上大学。
蛋哥儿子却早早辍学,进城打工去了。他学的粉刷工,像个蜘蛛人,吊着在外面刷墙,极危险,好在工资高。不久他们家东厢房也盖起来了,随即说媒的也来了,说的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万事俱备,就等着娶媳妇儿回家了。
然而,平地惊雷,蛋哥儿子在搞外粉刷时不慎从二十层楼摔下了,连个活气也没留。
这惨剧让蛋哥母亲哭瞎了眼,蛋嫂又开始脱光,在大街上跑;蛋哥精神倍是颓废,似没了魂儿的空壳,行尸走肉般地奔走着儿子的赔款事宜。那些时日的蛋哥就如晚境的祥林嫂,做什么都麻木,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表明他是个活物。
农村人命贱,只赔了十三万。儿子没了,对于蛋哥,钱多少已经无所谓了。儿子在的时候,他的关注点在儿子身上,儿子不在的时候,他的关注点转移到母亲身上了。眼睁睁母亲年事已高,而祖父早已去世,把母亲埋在祖坟里成了蛋哥活着的唯一精神支柱了,可不要小看把母亲埋祖坟这件事儿,副丞相范仲淹、大总统袁世凯都没有弄成。
于是他找人说和,给父亲磕头,乞求父亲。而那九十多岁的父亲竟然斥责道:你年轻时打我,活该你断子绝孙。真令人无语。
蛋哥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执着地使用了一切能用的力量,几乎把那十三万全用在同父异母弟家族身上,目的只有一个:把母亲埋进祖坟里。
两年后瞎眼的母亲死了,蛋哥也用尽了所有的财力和精力,终于使母亲埋入祖坟里了。蛋嫂却疯了,并且跑丢了。有的说做尼姑去了,有的说和别的男人鬼混去了。
完成使命的蛋哥从此瘫在床上,一病不起。
又两年,蛋哥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没给他任何留恋的世界了。
我向来不相信命运的。鲁迅先生认为,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美学书上将悲剧分了三类: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我不知道蛋哥的悲剧应属于哪一种。
Copyright © 2001-2024, Wxbkw.Com. Powered by Discuz! X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