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直述的真实

热度 6已有 191 次阅读2014-9-21 07:55 |个人分类:书评|系统分类:谈书札记| “恶童”三部曲,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 欧洲图书奖

——读《恶童》三部曲

 

“我告诉她,我试着写些真实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时候,当这些故事因为本身的真实性而令人无法忍受时,我就必须去改变它。我又告诉她,我试着去叙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没这个勇气,因为这些故事会深深地伤害我。于是我就美化一切事实,描述出来的事物往往与它本身所发生的事实并不相同,而与我原先对它期望比较接近。

“她说:‘这个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事情的确会比书上最悲惨的故事还要悲惨。’

“我说:‘没错,就算书中有如此悲惨的故事,也比不上生活中的悲惨。’”


 

《恶童》三部曲好像是我读过的谎言最多、也最难分辨的小说。

三部曲的第一部《恶童日记》的开头:“我们来自大城市,经历了彻夜旅程。母亲红着眼睛,提着一个大纸箱,我们两个小孩则各提一只行李箱。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抱了一本父亲的大辞典,手酸了就由另外一个人抱它。”也掺杂了大量的谎言。

但故事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战争开始了,孩子的父亲去了前线,六个月没有消息了,母亲为了让一对双胞胎儿子在战火和饥饿中活下去,把他们送到了自己十年没有回去、并且音信全无的位于边境线边上的乡下外婆家。独居的外婆见到他们没有半点欢喜,反倒是幸灾乐祸地说一些残忍的话。母亲离开后,双胞胎就彻底地远离了开始了人间温情,在冷酷无情的小镇上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外婆是一个又老又丑又肮脏又吝啬又凶狠的老太婆,镇子上都传言她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叫她“老巫婆”。她每天不停地劳作,晚上就开始喝酒,然后说一种孩子听不懂的语言,然后泣不成声,“外婆的啜泣声伴随我们度过了一整夜。”她把双胞胎叫“狗养的”,把他们母亲寄来的信烧掉,寄来的衣物拿去卖钱,并且让他们每天干活,“否则她就不给我们东西吃,而且还会赶我们到外头睡觉。”双胞胎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变得浑身污垢,每天放羊,劈柴,到森林里捡枯枝,捡蘑菇和果子,到冰冷的河水里捉鱼……

不仅如此,双胞胎还经常遭受外婆和别人施加给他们的皮肉之苦:揪耳朵,抓头发,打耳光,用脚踢……他们为了适应这一切,他们互打对方的耳光,拿皮带鞭打对方,还让自己承受火烧、刀割的痛苦,并且在伤口上撒酒精……“过了一些时候,说实话,我们的确不再觉得痛了,如同别人的疼痛,别人被烧伤,割伤,别人在忍受痛苦般地事不关己。”并且,“我们不再流过泪。”

由于外婆叫他们“狗养的”,别人叫他们“老巫婆的孙子,**养的,智障儿,小流氓……”,让他们“满脸涨红,耳朵一阵一阵嗡嗡响,双眼直盯着地上,膝盖不停地颤抖着”,为了不再受这些痛苦,他们就互相辱骂,“用的字眼一句比一句更残忍”,直到对“辱骂不再在乎,不再感到刺耳为止。”然而还有一些话语会让他们热泪盈眶,那就是母亲那些留在他们心底的温柔话语:“亲爱的,我的爱,我的宝贝,亲爱的小宝宝……”于是,他们“不断地重复这些话,让这些字眼逐渐丧失它们的意义”,“减轻了我们的痛苦”为止。

他们练习行乞,练习瞎子和聋子,练习禁食,哪怕禁食期间外婆故意吃烧鸡等各种美食也不放弃,他们练习行乞,却将别人施舍的金钱和物品扔掉,他们练习杀生,残忍地杀害各种小动物,哪怕是那些不会成为他们食物的东西……他们以平静的态度练习许多会让人很难理解很难接受的事物,只是为了尽快地让自己的心和周遭的世界一样冰冷,不再受伤。

于是,他们以与自己年龄不该具有的直接和冷酷的态度回报这个世界:他们“制造武器,有磨尖的石头,装满沙子和石砾的短袜”,还有一把从阁楼里拣来的剃刀,来对付那些欺负他们的大孩子;他们推倒邮差的自行车,把他压在底下,逼他交出本来以属于他们的信件,钱和物品;他们到杂货店里偷东西,勒索神父,来帮助可怜的邻居女孩儿小兔子(一个长相和行为都很让人恶心又很肮脏的女孩子)和她的躺在床上的母亲,使她们不被饿死;他们到酒吧里吹口琴,表演魔术、杂技和舞台剧,换小费、烟,还有酒;他们把故意把子弹放到柴堆,把神父的女仆的脸炸掉了一半,害得她去了前线当看护,最终死在了那里——这个女仆,差不多是唯一一个给予他们温情的人:帮他们洗澡,理发,洗衣服,给他们做好吃的,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她,只是因为她以轻佻的方式戏弄了一个即将被送到集中营里的人……他们也帮助别人,却同样以残忍的方式:小兔子被军人**致死后,他们得知她母亲也想死时,就毫不犹豫地用剃刀割断了她的喉咙,并放火烧掉了她们的房子;外婆第二次中风前,告诉他们如果她再次中风,就下毒药毒死她,他们也照做了。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妈妈来找他们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外国军官和他们俩的女儿,她要带他们去外国,他们拒绝了,当她哭着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炮弹落下来,把她和那个小女孩儿都炸死了,他们就把她们埋在了那个弹坑里,后来又挖了出来,把一大一小两具骷髅挂在了他们常待的阁楼的柱子上;战争结束后,爸爸也来找他们了,他遭受了**,指甲全被剥掉了,他想逃到国外去,让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在国境线时,爸爸被地雷炸死了——这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有一个方法可以通过边界,就是叫某个人走在前面”,

“提着麻布袋,走在地上新踩出来的脚印上,然后踏过爸爸毫无生气的身体,我们其中的一个跑到另一个国家去。

“另一个留下来的人,就回到了外婆家。”

《恶童》三部曲的第一部,《恶童日记》就这样结束了。

我第一次读《恶童》三部曲的时候,是在20121月的时候,原由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在报纸或杂志上看到了推荐。

但是现在回头想想,能看到《恶童》,有点偶然。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认真读过一本小说了(那时我正热衷于看中国的古书),更别提在网上买书了。当时我与文学尚未完全绝缘,主要的联系是每年订购的文学杂志。但是在心里,我对看小说已经没有太大兴致了。因为在那以前,我看的似乎都是传统的主流文学书,书中都无一例外的传达了作者极其鲜明的情感和立场——看这种书,如果遇到能够产生共鸣的固然好,否则就未免觉得有点无聊,甚至滑稽——看来看去,心中就有了这样一种印象,所谓文学,不过如此,对看书这件事,也就有些厌倦了。

可是,当时我的生活已经渐渐失落,近乎无聊了。每当这时候,人总要从自己最熟悉的事物上找点寄托。我是个生活相当乏味的人,唯一一点能够自娱的事,就是读书。恰巧当时亚马逊网站有了什么优惠活动,于是就去买书了。买的都是些得到推荐的书,其中就有这《恶童》三部曲。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外界影响的人,被商家的广告所蛊惑,实在是很自然的事。

《恶童》三部曲都很薄,每本大约十万左右字的样子,而且文字都简练,所以读起来很快,三部曲读完,总共也不过一天半左右的时间。读完之后的震撼是无法言喻的。第一个想法是,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文字!同时惭愧自己原来对于文学作品的看法的浅薄。于是对于读书,特别是读小说重新提起了好奇心和兴趣,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不停地买书和看书,竟成了我这两年失意的人生中主要的乐趣之所在了。由此可见,即使被商家的广告所蛊惑,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恶童》三部曲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有着分水岭般的划时代意义,它极其分明地把我读书的历程和趣味分成了两半:一面是传统的大众口味,一面是独特的个性选择

首先震撼我的,当然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恶童日记》。

我首先诧异的是:对于如此悲惨和残忍的事情,作者怎么能以如此平静甚至冷漠的语调讲述呢?因为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对这类的事情,作者不应该义正词严或痛心疾首甚至声泪俱下么?可是读完后我又承认,唯有作者这样叙述,特别是以两个孩子的口吻这样叙述,才更说明了这件事有多么悲惨,多么残忍,多么冷酷。面对这样世界,如果以那些我所熟悉的方式表达,只会让人觉得肤浅,做作,虚假,甚至恶心。

关于小说的表达方式,作者在“上课”一章中有这样的表述:

“我们评定文章‘好’或‘不好’的标准很简单,一切须属真实。我们所描述的是我们所看见的人、事,所听到、所做过的事。

“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不能写‘外婆像个巫婆’,却可以写‘大伙儿都叫她老巫婆’。另外我们不能写‘大城市很美’,因为也许我们认为大城市很美,而别人却不这么认为。

“同样,假如我们写‘传令兵很和善’的话,这并不一定是真的,因为传令兵很可能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狠毒的一面。所以对于他,我们简单地写着‘传令兵递给我们两条毯子’。

“此外我们还写‘我们吃了很多的核桃’,这并非表示‘我们喜欢核桃’,因为‘喜欢’这个字眼并不明确,而且不够简明,客观,就如同‘喜欢核桃’和‘喜欢我们的母亲’是两回事:前者意味着令人愉悦的口感,而后者则是一种感觉。

“表达情绪的字眼太含糊不清,所以最好避免使用这样的字,而尽量去作事物、人物、自我的描写,也就是忠实描绘事实。”

我知道,许多人可能会不喜欢作者的这种叙述方式,甚至我觉得,如果在十年前我还喜欢那种充满感情的表达方式的时候遇到这部小说,我可能也不会喜欢。

我们都习惯那种有大量形容词、描写很细腻、感情很充沛的文字。不过换个角度想,或许我们用那么多的形容词,进行那么细致入微的描写,并注入最多的感情,还是对我们所描写的事物不不够自信,总怕读者感受不到我们想让他们感受的东西。如果你描写的东西足够震撼,那么,不用任何形容词,不用太过细腻的描写,不用注入什么感情,反倒效果可能会更冲击力。

至少,这部小说做到了这一点。

《恶童日记》无疑是对战争控诉。小说里面对于战争的残酷的描写比比皆是:由于战争造成的母子分离,物资缺乏,被地雷和铁丝网隔离的国境线,生活在异国人敌视中的军人,不时响起的空袭警报,随时随地会落下来的炸弹,莫名被抓走的人,被畜牲一样被成群结队地赶往集中营或刑场的人们,集中营里成堆的尸体,被军人**的女人……以及由于战争造成的人与人的冷漠和相互伤害,真的使人觉得这个处于国境线边上的小镇就像一个人间地狱。

同时,《恶童日记》中关于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描写,又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九八四》,像一个关于政治的黑色寓言:一个外国军队战败了,另外一个外国军队来了,原来那个国家的语言被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国家的语言,于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的物资缺乏,人们持粮票排队购买商品,女孩子们和军人睡觉换取她们想要的东西,针对军队和新政府的“任何批评或玩笑,都是不允许的。只要有人告密,军队就可以不依其他证据随便抓人入狱,既没有诉讼,也没有审判。一些男人和女人都莫名地消失了,他们的家人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关于这一点,第二部《二人证据》有着更加充分的描写。


看《恶童日记》,觉得似乎有一点不足:双胞胎简直一个人,没有各自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到第二部《二人证据》时,这点有了改观,起码他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小说第一句就是:

“回到外婆家后,路卡斯躺在院子篱笆旁矮木丛的树阴下。”

不止路卡斯,与第一部都没有名字不同的是,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名字,包括那个离开的人,他叫克劳斯,甚至他所在的这个处于边界的小镇在小说近结尾时都有了名字:K镇。

故事从路卡斯等待士兵让他辨识父亲的尸体开始,意味着故事紧接第一部。可是路卡斯对士兵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们感受了异样:他说“我在等你们。坐吧,用点酒和奶酪。”这未免有点太成人化了,与第一部中儿童的语气截然不同。

更多的差异接着出现了:很快出现了一个帮助他们卖农产品的人,叫约瑟夫。奇怪的是,这个约瑟夫竟然没有发现平时形影不离的双胞胎少了一个,也没有问不见那个去哪里了,而且把路卡斯由于对双胞胎兄弟思念而魂不守舍错以为是因为某个女孩儿。更奇怪的是,第一部里根本没有提到还有个人定期来帮他们卖东西,当然更不会提到这个人叫约瑟夫。

而且镇上的许多人都不记得他了,他也忘记了镇子上的许多事。

与第一部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那么俊美,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

仿佛一夜之间,双胞胎之一的路卡斯长大了,步入了成人世界。

他因为要办身份证,经文具店老板维多介绍,认识了党部书记彼得·N,他们成了朋友;他在大年夜救了一个企图抱着婴儿自杀的年轻女人雅丝蜜娜,收留了她和那个孩子,她成了他的情人——雅丝蜜娜的父亲战争结束后从前线回来,娶了她的姨妈,但不爱她的姨妈,只爱她,并跟她生下了一个残疾的孩子,她以她父亲的名字给他命了名:玛迪阿斯;为了给孩子借书,路卡斯走进了图书馆,并认识了在那里工作的灰发女人克萝拉,经过一番波折,克萝拉也成了他的情人——克萝拉的丈夫几年前被关进了监狱,并在一个清晨吊死了,后来她又收到了政府寄来的为她丈夫平反的信,承认他们杀错了人;他和克萝拉好上以后,雅丝蜜娜消失了,据说是去了大城市;后来文具店的维多跟姐姐去了外地,把店卖给了路卡斯,路卡斯从外婆家搬了出来,住近了文具店的楼上……

总之,第二部里大部分篇幅写的都是成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压抑的社会环境,在三部曲中相对显得比较平庸。但有一个部分值得注意,就是这个维多的故事,一个关于写作的故事。

“我相信全人类都是生而为了写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物。一本才华洋溢或一本平凡不过的书,都没关系,但是什么都不写的人就是个迷失生命的人,他只是在这块土地上经过,却未曾留下任何足迹。”

这是维多的话。但是我相信,这段话和第一部中关于如何写作的话一样,是作者的独白。而且这段话,对于任何一个对于喜爱文字的人来说,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

虽然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和都维多一样,纵然心里藏许多鸿篇巨制,却一直到生命几乎终点,眼前放着的白纸上都未写下一个字。在姐姐不在身边的日子里,维多吸烟酗酒,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得了十分严重的动脉方面的疾病,所以他认为,只有到姐姐那里,有姐姐监督他,督促他,照顾他,他才会真正地戒烟戒酒,并完成写作的梦想。当他满怀希望地卖掉自己的文具店,来到了姐姐身边,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无法摆脱往日的生活。他为了不让姐姐失望,只有悄悄抽烟,喝酒,并渐渐变本加厉;他在纸上抄下别人书里的东西,骗姐姐说是他的作品。但在心里,他对姐姐的仇视一天天增加。在一次因酒后闹事被警察送回家里,一切谎言都被揭穿,他与姐姐的矛盾也最终暴发,他掐死了姐姐,并在姐姐的尸体旁写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字……

维多被判绞刑死了。玛迪阿斯越来越大,爱上了路卡斯,开始嫉妒一切接近他的人,最终七岁四个月的时候在一个夜里在路卡斯母亲和妹妹的骷髅旁上吊自杀了……这时,小说的剧情突然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人克劳斯在K镇上出现了。

克劳斯在小镇里转来转去,寻找路卡斯。可是小镇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外婆家成了运动场,中央广场旁建起了一座三层楼高的旅店,彼得·N成了文具店的主人,克萝拉成了彼得·N的妻子……彼得·N把克劳斯当成了路卡斯,因为路卡斯在玛迪阿斯死后五年兴建运动场时发现了一具女人尸体后就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可是,由于雅丝蜜娜的尸体已经无法辩论,而在大战和革命期间有太多的冤魂,所以官方并没有追究此事,就草草结案了。所以,彼得·N觉得克劳斯就是路卡斯,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

当小说进行到最后两页,在你以为不过一切如此的时候,小说又发生了一反转,这次反转才真的是天翻地覆——这两页是K镇当局送D国大使馆的一份调查报告,报告中详细叙述了克劳斯·TK镇后的行为,他第四次延长签证被拒后继续置留,已被羁押;他说自己生于该国,和他兄弟路卡斯·T生活在K镇的外婆家,可是K镇却没有任何他们的登记资料,只有所谓他们外婆的线索,一个叫玛莉亚·Z的女人,战争期间可能有人托她照顾一个或数个幼童;克劳斯·T声称他弟弟存在的证据是一份手稿,前面大部分是他弟弟路卡斯·T所写,后面的几页才是他所写,可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的笔迹,而且纸张很新,里面的人物和事件也没有在K发生过,应该是克劳斯·TK镇停留期间所写……

原来如此!



 

在读第二部的时候,虽然文字的格调仍然阴冷沉郁,但明显与第一部的冷冰冰毫无感情有了不同,你能感到伤感和无奈的气息;到了第三部《第三谎言》,这种变化又有了新的走向,变得忧伤,甚至有些抒情,能看到一些很美的景色和梦境的描写,很有诗意……

第三部,无疑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小说前半部分是所谓的克劳斯·T,也就是从外国返回的那个所写,后半部分也是克劳斯·T,却是一直留在母亲身边的那个所写。就在这个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个谎言,更让人觉得痛心和无法接受的谎言。

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者讲了他回国来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得了重病,狭心症,随时可能因心肌梗塞而死,可是他不想进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更不想住院治疗,因为从他四岁起,他的童年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到六岁,他被转到了另外一家医院,叫“康复中心”,在那里待了三年,直到战争来临。在康复中心,他摆脱了轮椅,能拄拐杖走路了;同时,他在别人眼里,变得顽劣起来:他在帮小朋友念信时故意说反话,说他们的父母不想他们,不希望他们康复回家,希望他们快点死去……他告诉小朋友他们父母给他寄来的食物可能被下毒,他告诉来探望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他甚至用手杖攻击院长……因为别的孩子都有人写信,寄食物,有人探望,他却从来没有,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战争开始了,康复中心被炸了,“一天早上,一位修女牵起我的手。我们走向车站,坐上火车,到了另一个小镇。我们徒步穿越这个小镇,直到最后一间位于森林附近的房子,那个修女把我留在那儿,一个老农妇的家,然后修女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称她‘外婆’,她叫我‘狗养的’。”

在外婆期间,他赚钱买下纸笔,在一个大笔记本写下了他的第一个谎言。外婆死了,房子被收回了,他不愿意进福利院,也不想上学,恰好有一个男人要偷越边境,“那个男子走在我前面,他的运气不好。在第二道栅栏附近,地雷爆炸了,那男子被炸翻了。”他安全地跨越了边境线,到了另一个国家。在被警察的调查中,他谎称自己是被炸死那个男人的儿子,他叫克劳斯。他认识了边界的守卫彼得·N

两年前,他的好朋友彼得·N得心肌梗塞死了,彼得的女人也是他的第一个情人,很早就因为衰老的迫近自杀了,于是他回到外婆家所在的K镇。他一直梦到回自己童年时家的情形,梦到他的双胞胎兄弟……在临被遣返的时候,“八点钟,我坐在床上,拨动我兄弟的电话号码。”

由此,进入了双胞胎中另一个的讲述。

“八点。电话铃响。母亲已经睡着了。”电话那端的那个人说:“我是克劳斯·T,我想和我的兄弟科劳斯·T说话。”这边这个告诉他:他的兄弟叫路卡斯,很久以前就死了。可那边那个坚持要过来看看,“回我们的家。”这个答应了,让他明天晚上八点半过来。

科劳斯来到母亲的卧室,母亲在梦中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我的小宝贝,你在这儿啊?”随后又说出了他兄弟的名字:“路卡斯,我的宝贝路卡斯。”

为了阻止路卡斯和母亲见面,因为只要他们一见面,就会立刻认出彼此的,克劳斯可谓费尽了心机:他先是调快了时间,然后让母亲提前吃晚饭,让她服用了双倍药量的**,哄她回屋睡觉,然后再把时间调回来。八点半,路卡斯来了,看到屋子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可是科劳斯就是不承认他是他的兄弟。他说,他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他的兄弟和他母亲一起埋在了S市,他和他的妻子莎拉一起生活,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他现在是一个快乐的爷爷,他的孩子们住在K镇文具店的隔壁。

这就是这三部曲中的第三个谎言,也是最残忍的一个,因为它伤害了一个他所爱的人,他的兄弟。

在双胞胎四岁以前,他们是个幸福的家庭。发生了战争,父亲要上前线了,他告诉母亲,他还爱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即将生小孩儿了。于是父母间发生了激烈争吵,歇斯底里的母亲开枪打死了父亲,同时路卡斯也被流弹击中了。科劳斯被父亲的爱着的那个女人安登妮雅领养了。安登妮雅生了个女孩儿,叫莎拉。科劳斯经常在夜里偷偷跑回自己的家。八岁那年,他从安登妮雅知道了母亲还活着,在精神病院里,路卡斯也活了下来,在S市的康复中心。他去看母亲,可母亲关心的只有路卡斯,对他漠不关心。战争来了,安登妮雅带着莎拉和科劳斯来到S市,来找路卡斯,准备一起去乡下躲避战争。可是康复中心被炸毁了,路卡斯不见了。他们来到了K镇的中央广场旁的安登妮雅父母家。在K镇时,他经常看到一个看上去比他小得多的男孩儿吹着口琴一跛一跛地进入到一个又一个酒吧里,他不知道,这个住在小镇西边的男孩儿就是他苦苦寻找的兄弟。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了城里。他发现,母亲回到自己的家里。他毅然地回到母亲身边。就在分离的时候,他和莎拉意识到深深地爱着彼此。“我凝望着莎拉。这七岁的大的小女孩是我的初恋,我想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他照顾着母亲,为了母亲,他十四辍学,进工厂当排字见习生,十七岁当正式排字工人,四十五岁,他当上了一家印刷厂的厂长……他辛苦工作,为了母亲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和健康,可是母亲念念不忘的只有路卡斯,给他的只有责备,甚至当他把自己第一篇诗作拿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都说:“路卡斯将会成为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于是他不再展示自己的诗。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成了一个著名的有个性的诗人,他给自己起名字就是科劳斯·路卡斯,以纪念那个自己不断在心里和他说话的兄弟。

“路卡斯回来了,又走了。”后来大使馆的人员来了,告诉他那个自称是克劳斯·T的人在遣返的中止跳下行驶中的列车自杀了,留下了一封写着“科劳斯·T亲启”的信,信的内容是:“我很希望能埋葬在我们父母的坟旁。”签名是“路卡斯”。

于是,一个刻着“克劳斯”的十字架立在了父亲的墓旁。小说结束了。科劳斯写到:

“我们四个人很快又可以相聚在一起了。一旦母亲死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活下去。”

“火车。这真是个好主意!”

这好像我第一次读一本书,看到结尾了,才突然发现,对一本的阅读才刚刚开始。

作者用三本薄薄的小书,却构建起了一个庞大的文字迷宫。

这本书值得回味的不是在故事里面藏着一个多么巨大或精巧的悬念,因为再巨大或再精巧的悬念,在它被揭开的那一刻也就失去了它的生命。在这三部曲里,讲故事的人并不想骗读者,只是想骗自己。不,说“骗”未免有点残忍,因为他是真心希望自己讲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所以尽管每个看上去无比真实的讲述都有可能是谎言,但是在每一句谎言背后,却都藏着更真的真实。

“就算书中有如此悲惨的故事,也比不上生活中的悲惨。”

 就像书中的开头:“我们来自大城市,经历了彻夜旅程。母亲红着眼睛,提着一个大纸箱,我们两个小孩则各提一只行李箱。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抱了一本父亲的大辞典,手酸了就由另外一个人抱它。”这样一个描述即将母子分离的悲惨情景的每一个句子里,也都藏着更加悲惨的现实:

首先不是“我们”,而“我”,所以哪怕他的手再酸,也不会有另一个另外一个人替换着抱它。而且,更重要的,送他的只是一个修女,而不是母亲,更会不是一个“红着眼睛”的母亲。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全按男孩儿真实的经验来写第一、二部,应该是什么样的。

被这个念头所驱动,我对这三部曲至少完整地看了三遍。

对书的本来面目看得越清楚,我越和讲述者一样,真希望书中描写的就是全部事实。特别是当了父亲以后,设想如果让我的孩子被抛弃在那样的小镇上,我真不希望他是那个弱小又有残疾的样子,而希望像书中写的那样,有个与他形影不离、心意相通的兄弟,而且两个人都坚强、冰冷、俊秀,像不锈钢雕像一样……

十一

我早已明白,人跟人的心是不同的,所以你很喜欢很感动的书,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很可能激不起同样的波澜。特别是像《恶童》系列的这样口味独特的文字,我更不会轻易给人推荐。

可是,如果不小心你受了我的影响,读了这三本小书,那么,不管你在读第一部或第二部感觉有多么不舒服,不喜欢,我都希望你能坚持着读完第三部,并保证认真地读这三部曲中的每一个字。我相信,只要你读懂了它,你就会被它感动,甚至像我一样,喜欢上它。

十二

大部书,都能明确地让我们猜出作者的性别。只有少部分的作者能够完全将自己的性别在文字中消失。

比如《恶童》三部曲。

在读这它的时候,我想,它的作者当然是男的,而且只能男的,才能写出这样无情的文字。

图片 

可是,书的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却是一个女的。她1935年生于匈牙利的科泽格市,1956年匈牙利发生暴动,她随夫婿避难至瑞士的纳沙泰尔市定居。1986年,她51岁的时候,处女作《恶童日记》在法国出版即震惊文坛,获得欧洲图书奖。续集《二人证据》《第三谎言》分别于1988年、1991年出版,成为著名的“恶童三部曲”。1992年《第三谎言》获得法国图书文学奖。她的其它重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昨日》、中篇小说《文盲》、《噩梦》,舞台剧本《怪物》、《传染病》等。

如果你上网上搜索,当然会得到更多的信息,却也不会太多。

她写出了这样独具特色的文字,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她的死亡也一样。2011727她去世的时候,关注的人也并不多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正想被关注的,当然是她的文字。

十三

“我相信全人类都是生而为了写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物。一本才华洋溢或一本平凡不过的书,都没关系,但是什么都不写的人就是个迷失生命的人,他只是在这块土地上经过,却未曾留下任何足迹。”

能写出像《恶童》这样的书,足矣。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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