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夫子庙的时候，薄阴的天上竟下起雨来，最初还只是一滴两滴，后来越下越大，生生地把我们困在了乌衣巷里。

我们只好站在王导谢安纪念馆的门洞里避雨。望着立壁飞檐间狭窄的天空，雨点纷纷落下，打湿了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散着湿湿的水汽。不知是因为已近黄昏还是云层越来越厚，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对面楼上、店铺和背后院子里的灯陆续亮起来。

乌衣巷，因三国时期孙权在此驻军而兵士着黑衣而得名，虽然它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面貌是如此平凡，但它在中国历史上却是声名显赫。它的名气当然不只是来源于刘禹锡那首《乌衣巷》，更多的是源自东晋时期住在这里那些响当当的人物。且不说王导谢安两位名相对着东晋王朝的创立和稳固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是他们的文采风流就足以让后人仰慕了。

想当年，后秦符坚率领号称百万的大军到了淝水，吓得东晋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可谢安不但毫无惧色，还有心情游山玩水，设宴下棋，在玩乐的中间“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竟也能把符坚杀得落花流水。谢安在后方运筹帷幄，前方浴血拼杀的大多也是从这里出去的谢家子弟。胜利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下棋，史书上说他“了无喜色，棋如故”，货真价实的魏晋风度。

王导的从侄王羲之虽官至右将军，却是当之无愧的书圣，中国的读书人，又有几个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呢？《晋书》说他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是因为他的人洒脱不羁。太尉郗鉴派人来选女婿，王家少年“咸自矜持”，唯独他“东床坦腹食”，满不在乎。这郗鉴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偏偏就喜欢这个调调：“正此佳婿邪！”并以女妻之。

夫子庙这一带，到处晃动着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的身影，可是能像乌衣巷里这群人这么幸运的确实不多。他们有权势有品味有实力，所以可以不愁吃穿不事权贵，有高坐玄谈的资格，在中国的文人中着实是让人艳羡的一群。

夫子庙，顾名思义，是因为这里有孔老夫子的庙。老先生在中国的文人可算是个老资格，名声也最响，不过活着的时候却相当狼狈，每天赶着个牛车周游列国，到处推销自己的治国方略，业绩却差得可怜，谁知死了几百年后竟咸鱼翻身，当初卖不出去的学说被当成治国方略，人也被越抬越高，直高到了“大成至圣先师”这样可怕的位置，还建庙塑像，接受香火供奉，简直成了活神仙。在烟薰火燎和肉麻的吹捧之下，老先生的架子也越端越大，连相貌都变得温和敦厚、笑容可掬，没有一点烟火气了。一人得道，鸡犬都升天，更别说生前那些抄抄拣拣东拼西凑得来的著作了，就连当初没奈何时发的牢骚，也被当成了金玉良言，成为后世读书人的标准教科书，也给他们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看看夫子庙背后的江南贡院，就知道孔夫子害了多少人了。千百年来，多少人白首穷年孜孜以求的就是当初被丢在灰土堆的那几卷破书。不管他们从中引申出多少连老夫子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玄妙理论，能借这块敲门砖进得庙堂成为天子门生的终究是少数。据说大名鼎鼎的翁同?、李鸿章和最后中国最后一个状元张謇，都是从这个贡院里走出来的，可是他们之所以能够飞皇腾达，真是因为皇帝老儿看中了他们背了多少四书五经吗？只有天知道！有不少人从这里走出之后，仕途也并不如意，甚至干脆没有进入仕途，如唐伯虎、郑板桥、吴敬梓、施耐庵等人，倒是凭自己发幽愁发愤时画的几笔画写的几句诗几本闲书在历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从某种角度说，反倒是他们与高高在上的孔夫子更为相通。

千百年来，有唐、郑、吴、施这样大才的读书人又有几个呢？更多的还不是那些资质和运气都很平常的人，书没少读，却没读啥结果，手无缚鸡之力，却又不肯放下穷酸的架子，最终只是潦倒一生。他们中最典型的代表也在夫子庙??就在乌衣巷外边，有一家咸亨酒店的连锁店，门口站着一旧衣长辫手捧破碗、碗里还盛着几颗茴香豆的人物塑像，笑对着每个走过的人，仿佛在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只要是读过中学的就都认得这个可怜又可笑的人物：孔乙己。这个在旧社会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人，如今依旧在站在雕梁画栋的酒店外边，看着西装革履的长衫人物在里面偎红倚翠把酒言欢。其实在孔乙己的背后还有一个读书人，那就是鲁迅。这个五四运动中与孔夫子叫板最响的人，却在死后很不幸遭遇了与孔夫子极为相似的命运，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历史最荒诞也最无奈的一面。

当然，数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命运也不全是如此沉重。沿着流过乌衣巷口的秦淮河逆流而上，有一座桥，李白在桥下的平台上把酒临风、逸兴思飞，在他背后的墙上，镌刻着他的《登金陵凤凰台》。这个神仙般的人物和他那超凡脱俗的诗文为科举制度重压下的中国文人提供了另一个坐标。也就是在这条秦淮河里，还流淌着朱自清和俞平伯笔下的桨声灯影，这两个文人，在中国风雨飘摇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晚上，暂时丢下国恨家愁，跑到这里来寻六朝金粉的往日繁华，玩乐之后写下的两篇文字，给碧阴阴的秦淮河水留下了一抹文人的情怀。

粉壁默立无语，石板路蜿蜒曲折，一切都隐藏在夜色里，让我们看不清它来源和去路。雨打芭蕉，几乎让我在时空中迷失。我的思绪随着水汽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却不时被偶尔经过的路人拉回现实，他们奇怪地打量一下这两个年轻人，然后低头匆匆过去。我和同伴开玩笑说：“我们真像两只丧家犬。”可是一想，能给王、谢当看门人，倒也不是什么丢人事。

　　看看黑漆漆的天，雨点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心一横：“走吧。”用上衣把头一罩，带头冲出巷去。乌衣巷外游人如织宝马香车里面的红男绿女们优游如故，而我们这两个读书人，却蒙着头，悄悄地从夫子庙的墙角下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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