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一个同事说，到S城这么多年，好像就没看到过几次彩虹。我听了很有感触。我到S城也有十多年了，又看过几次彩虹呢？而且不只是彩虹，落日，彩霞，我好像都久违了。他感叹道：现在我们只顾低头看脚底下的路，连看天空时间都没有了。

对于他的话，我有些不以为然。我们现在固然看天空的时候少了，可是偶尔抬头，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天空总是浑浊的，即便是雨后的青天，也像掺了水一样有些苍白，蓝得不纯粹，不过瘾；云朵的形状总是那么单调，不管冬夏，总是灰蒙蒙的一片，让人看了就生厌；黄昏时也看不到浓艳的火烧云，夕阳都粘乎乎的，像要与周围黄黄的云融成一体，一点也不可爱；夜晚的天空黑黑的，星星少得可怜，仅存的几颗也是含混不清，好像随时有被黑暗吞没似的；至于月亮，在路灯和万家灯火的辉映下，显得那么可有可无，让人不由得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样的天空，又怎么能吸引我们的目光呢？在我的记忆中，天空可不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在农村，没事总爱看天。那时总的天空真是可爱。若是晴天，那天真叫蓝，仿佛刚在蓝草的汁液里浸染过，随时会有蓝色滴落下来，而且蓝得清澈，仿佛是一眼看到底的溪水。重要的是，再晴的天，也很少是真正的万里无云那么单调，总会在远远的天边，闲闲地挂着一两朵云，让蓝天变得更加生动、有趣。

云是那时天空上的永远主角，在这块蓝色的幕布上，它们上演着无人能懂的大戏。晴天的时候，它们像新采的棉花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不停变幻着形状，时而像绵羊，时而像白马，时而像巨大的雪山，在风的推动下不断涌起，坍塌，再涌起，再坍塌，却永远达不到太阳的高度。它们生成，飘散，聚合，分离，或者自顾自地走来走去，在地上画过巨大的阴影。山雨欲来的时候，它们变得很可怕，那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九洲生气恃风雷，如张牙舞爪的恶龙，如狂奔长嘶的马群，挟风带电，来势汹汹，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不过，云最美的表演莫过火烧云。在我小时候的乡下，火烧云是常有的事情。每当黄昏的时候，天空上就会燃起漫天大火，映得天地间一片通红。烧得最旺的是那些轻薄得如蝉翼一样的白云，如春天罩在少女身上的纱衣一样鲜艳；那些厚些的白云，即便不能全部燃烧，却也通体绯红，如秋天时的苹果一样惹人怜爱；唯有那浓重的乌云，因为含了太多的水分，再的火势也不能奈它们何，却在一些部位燃起细小的火苗，加外部道红亮的镶边，使它们显得格外狰狞和阴险。然而当天火熄灭的时候，所有的云都会退去，只剩下了深蓝的天空。

那时候的黄昏，即便是没有火烧云，也是美丽的。车轮大的夕阳静静地挂在天边，再没有了以往的张扬，就是你目不转睛地直视它，也不会灼了你眼。西边的天空被余晖涂抹成了含情脉脉的绛色，下边连绵不绝的山脉则成了深黛色，依依不舍的夕阳深情地亲吻着群山，久久不愿离去。当它隐没了最后一抹光线的，天空还是那么明亮，天地间一片宁静祥和，像是在回味这美妙的瞬间似的。

进入了夜间，在有月亮的时候，天空上星星很少，但每一颗都那么明亮。你还可以看到暗暗的云影在天空上浮来浮去。月亮如水，映得天地间一片通明，只有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山峦变成了幽暗的剪影，增加了神秘的气息。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仰望星空，你就会体会到何以叫“繁星”。大大小小的星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蓝的夜空中，每一颗都像藏了秘密的精灵似的，发着蓝的红的光芒，快乐地眨着眼睛。它们是那么低，仿佛触手可及似的。特别是横贯长空的银河，里面的星星更是浩如烟海，不可计数。当浩荡天风掠过银河的时候，想必卷起飞沫的也是光雾星尘吧。

当时我最熟识的星星，是三星，那是三颗大小相当、亮度相同的星星等距排列，每晚东升西降。农村那时没有多少钟表，大家就靠三星的位置来判断时间。此外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它们隔河而望。牛郎星是一颗大星，在它的左右两边各等距排列着一颗小星，老人告诉我那是挑着牛郎的一双儿女；在河对岸，有一颗和牛郎星同样的亮度的星星，旁边有V字形排列的三颗小星星的，那就是织女星了。那三颗小星是什么呢？老人告诉我，那是牛鞅子（就是在牛拉车耕田时被放在脖子上的一种器具，呈V字形）。我又纳闷了：故事不是说牛鞅子在牛郎那里吗？怎么会跑织女那边去了呢？老人说：是他们两口子打架，牛郎用牛鞅子打她，扔过去的。我于是没问题了。因为在农村，两口子打架是很常见的事情，打急了也是手边有什么用什么的，神仙这样又有什么奇怪呢？后来大了，我却疑惑起来：老人们解释得如此可笑牵强，显然是不对的，那么我所认识的还是书上所说的织女星吗？

不管怎样，那时的天空总是那么美丽，那么神奇，经常让我呆呆地看上大半天，为之着迷。那时，我和天空是最好的朋友，我是它的忠实观众，它能包容我所有的忧伤与向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疏远，彼此陌生了呢？

小时候有一个天真的看法，总以为不同的地方的天空是不一样的。偶尔去七八里外的姥姥家，觉得他们那里什么都不同，天空是另一片天空，太阳是另一轮太阳，就连天空中飘着的云朵都与我们家里不一样的。后来长大了，觉得孩子时真是很无知、很可笑，天空就是那片天空，太阳就是那轮太阳，哪里的还不都一样？然而，在城里呆的时间长了，这种念头却又渐渐模糊起来，现在看城里的天空好像真的和那时的农村不一样，只是不知道变了的是我还是天空??人一长大了，有趣的东西总是会越来越少的；可是现在我头顶上，真的还跟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吗？

最近很流行康德的一句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我不知道当年在康德头顶的星空是什么样的，如果和在我头顶上一样浑浊黯淡，他还会充满惊奇与敬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