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到坟地

已有 372 次阅读2009-1-11 16:58 |个人分类:风花雪月

元旦回老家,无意中聊起村东头的老太太,爸爸告诉我:没了,刚过头七。

没了?我记得上次回家后还在文字中不无酸意地说起她的硬朗的身体,似乎嫌她活得太长久,像是要永远活下去似的。然而,现在她竟然“没了”。

听父母说,谁也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快。头天下午,她还到我们后院去给她的二儿子送豆包。这豆包是她的外孙女送给她女儿,她女儿舍不得吃,送给了她,她又舍不得吃,拄着两根拐棍,给自己二儿子送来了??其实这豆包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皮是用的是大黄米(黍子去皮后的米)面,馅是豇豆馅,在我们农村老家,是几乎家家在过农历年前都要做的。以前是腊月十几才做,现在大家生活好了,没进腊月就开始蒸了:泡黄米,压黄米面(现在都改用电机磨了吧),然后用大盆、甚至盛水的缸来和面,放在炕头发酵;同时烀几大盆虹豆,做馅用;接下来的日子里,包豆包,然后放锅里蒸,熟了拣出来,冻在外面,再蒸……面不够了活面,馅不够了烀馅,一连好几天,家里都是热气腾腾、忙忙碌碌的,直到蒸了几大缸为止。这些豆包将是农人腊月和正月里的主要吃食,甚至吃到农历二、三月。就这么一种寻常的食物,可是由于她年纪大了做不了,二儿子身体不好没法做,也要送来送去了。可是没想到,不知为什么二儿子竟然生了她的气,把她推了出来。她在高高的台阶上没法动弹,还是邻居看了不忍心,把扶下来的。她出来的时候,我父母正在压碾子,她苦笑着说:“你说这没味的吧。”言语里有解嘲,也有心酸。就在当天晚上,和她一起过的四儿子进屋问她晚上吃什么,谁知没了应声,还以为睡着了,一推,才知道人已经不行了。

就这样,一个老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受什么罪,享年八十七岁,算喜丧了。

 

 

按辈份算起来,我该叫她老奶,而且也不远,她丈夫是我爷爷的亲弟弟。我爷爷他们兄弟三人,老大年轻的时候杀了人,跑到黑龙江去了;我爷爷是老二,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没了;老三是一九六一年前后死的,闹灾荒,吃了太多的灰灰菜,胀肚死了。此后,这老太太又嫁了一个卢姓的老头儿,还生了一个儿子,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卢姓老人死了,她一直和四儿子一起过。她和我老爷生了五个儿子,和我们家的关系都不太好,特别是那个二儿子,把我们家欺负得很厉害,在我门小时候,几次扬言要把我们家“斩草除根”,吓得我们兄弟寄住亲戚家好长时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就像恶魔那么可怕,所以我一直不叫他,而叫他“二牲口”,当然是背地里,走对头面的时候,我就把他当成空气,理也不理,就是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也是如此。两家争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现在说起来都是芝麻蒜皮般的小事,简直不值一提。说到底就是因为我父亲没有哥兄弟,人孤,长得又瘦弱??人弱被欺,这像是一条天经地义的铁律,哪怕是叔伯兄弟不会客气。就因为她二儿子的原因,我对她一直很隔膜,一直无法真正的亲近。

然而,她现在“没了”,那个给了我整个童年巨大阴影的“二牲口”,也快要瘫在炕上了,“恐怕没多少日头了”,我又该如何呢?

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那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兄弟长大,到我上大学,甚至渗入我的骨髓,影响我的一生,也影响了我对这个村庄乃至这个世界的感情。现在我终于可以坦然地生活在阳光下了,回首童年,许多事情都变得很淡了,甚至当初铁似的是是非非,也变得模糊起来,对于住在我们后院的那位,无论是“二牲口”还是“二大爷”,我都早已谈不上恨了。对于老奶的去世,我的心中也没有太多的悲哀,只是充满莫名的感慨。

 

回家的第三天,我和妻子闲走,出去转了一大圈,最后转到了小南山脚下。在那里,站着几棵虬枝横斜的古树,下面是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许多高高矮矮的土堆就湮没在荒草里,差不多二百年来我们这族的所有的祖先都静静地沉睡在下面。在靠边的位置,紧挨着我爷爷奶奶的坟,有一个堆高大的新土,上面摆着几个花圈,在一片枯黄里,它们的颜色鲜艳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直视。我知道,那就是我这个老奶最终的归宿了。

我站在高处,脚下是大片高高低低的黄土,一望无际地延伸到遥远的山脚下,山影淡得像一抹青烟,仿佛一阵风就会给吹走似的。在山的上方,是蓝色的天空,幽深而宁静。在天空的下面,黄土的褶皱里,藏着许多村庄,那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在村庄里,有他们的出生,成长,劳作,嫁娶,欢乐,痛苦,吵闹,合作,有的人在那里生老病死一辈子,最终也没有走出这个村庄。他们来了又走了,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像风中的一粒尘埃。最后收留他们,为他们留下痕迹的,是我背后那个古树庇护下的荒草从生的地方。从村庄到坟墓,只有短短的一两里路,就浓缩了许多人的一生。

 

 

就在这时,三五个人说说笑笑地从村庄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上坟的香纸。我突然想起,一个月前,老奶的五儿子有孙子了,今天就是庆满月的大喜日子,这些人,就是借给孩子庆满月的机会来给老人上坟了。人生的悲悲喜喜就这样彼此交错地上演着。不知为何,我非常不愿与这群欢乐的上坟人碰面,远远地躲开了。

太阳静静地注视这一切,目光澄澈而明亮,而我的心里,却涌起了地老天荒般的苍凉。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董安君 2010-6-12 16:06
朴实不失华美,简述不发哲理。好文笔!
回复 董安君 2010-6-12 16:07
发应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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