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死亡(中)

已有 298 次阅读2008-9-3 19:40 |个人分类:风花雪月

从这以后的时间里,老人的脾气越来越坏。

就在2006年的春节期间,有时我们在他的身边玩扑克,本来以为他已经睡了,可他会忽然拼命地踹他的外甥女一脚,当她好意地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却大声地叫她滚,或者用难听的话骂她。我们责怪她是不是碰着他了,她无辜地表示:“没有啊,离挺远呢。”

我想事情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对于一个垂死的人,青春和健康无疑是值得羡慕甚至嫉妒的,偏偏我们这些年轻人肆无忌惮地在他身边挥洒这些他永远不可能再拥有的一切,这简直是在向他示威,能不让他火冒三丈吗?

后来,岳母来我家,说老人经常无端咒骂每个人,甚至连他的老伴也不放过,说:“要不是少年夫妻,我一脚踢死你。”

在这时候还能想起少年夫妻的情分,想想也挺让人感动的。

现在,他终于安静下来了,除了喘气,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值得他做了。

他的呼吸是如此用力,嘴张得像个不见底的黑洞,胸部一上一下地剧烈扇动,像打风箱一般,仿佛世界上所有空气都不够他用似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闻讯赶到的亲威们挤了满满一屋子,关切地望着他。这些人里,有他的儿子、儿媳、孙女、女儿、女婿、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而且还有许多人已经在路上,或正准备赶来。

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在奶奶的生日宴会上见识了他们这个家的庞大。她爷爷奶奶共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的孩子们基本上都已经成家,外加上他的其它的亲戚,满满地坐好几桌,加上到处乱跑的小孩子,真是热闹非凡。每到春节的时候,他们家的柜子上都摆满了礼物,吃饭要轮流吃,麻将要有好几桌,一连热闹要好几天。每次大家走的时候她奶奶都说:“快走吧,快走吧,明年可别来了,闹死人了。”可是到了第二年这些人还是会照来不误。

现在,所有的孙男弟女们除了叹气,掉眼泪,往他干裂的嘴唇上涂点水,或用棉棒替他沾一沾喉咙处的粘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喘,什么忙也帮不上,虽然他们有用不完的空气

生命显示出了令人无奈的一面,不论你有多么富足的权势、金钱和亲情,此刻都统统失去了效用,远不如那一口空气来得重要。

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我们终生奔忙,拼命地锻炼身体,积累金钱、权力、智慧和爱,到死的时候却一样也带不走。我们穷尽一生的精力搭建生命这座金字塔,不过就是为了在完工的时候让上帝一脚踢倒它。我们就像上帝的一群宠物,在人生这座大笼子里上窜下跳、供它赏玩。无论我们如何卖力表演,上帝都会出其不意地把我们揪出来,扔掉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

为了不被揪出去,或者揪出去得迟些,人类真是绞尽了脑汁,玩尽了花样:求神、拜佛、吃仙丹,打拳、跑步、翻跟头,忌烟、忌酒、忌女人,换心、换肝、换脾肾……真是有钱有权的大折腾,无钱无权的小折腾。最夸张的当然是古代那些富有天下的皇帝佬儿,竟然让普天下的人都喊他“万岁”!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借全天下人之力就可以上帝畏惧或感动,于是法外开恩,让他们活一万年?可两千多年来,活过八十岁的都屈指可数。所以我觉得,与其喊“万岁”,还不如喊“百岁”来得实际些。

折腾吧,折腾得太凶,把上帝吵烦了,只怕让你更早出局。

大家对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忘记了他们的悲哀,就在老人的跟前,开始议论:亲戚们都给信儿了吗?寿衣做好了吗?遗像准备了吗?操办丧事的人找了吗?冰棺定了吗?去殡仪馆用谁的车啊……仿佛我们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尸体。就连我的妻子,也已经不再哭泣,开始和人闲谈,甚至说笑了。

我记得有句古语,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现在,人还活着,大家就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死人,并已经谈笑自若了。是我们的哀伤太过轻薄,还是面对死亡,我们的心已经麻木了呢?

如果此刻老人还有意识,他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呢?

当然,此刻老人已经不可能有意识了(这对于他本人来说,真不知是悲哀还是幸运)。在我们到的时候,他的手脚和后脑就已经冰凉,此后,死亡就像不断上涨的水,渐渐漫上他的四肢,最后只剩下胸口到鼻孔这一段还有热乎气了。

随着太阳的逐渐西斜,家里的人越聚越多,老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可仍旧那么不紧不慢地喘着。

夜幕降临后,曾有一刻,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随时有一口气上不来的危险。这在人们中间引起了一阵慌乱,连村子里主持丧事最有经验的一个老先生都被找来了。这个干瘦的老头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让我岳父上炕摸一下老人的后脚跟,问还硬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胸有成竹地说:“那切得熬呢,看来前半夜都没什么事。”

果然,过了一会儿,老人的呼吸又重新变得平稳,只不过更加微弱。他的进出气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像怕惊着谁似的,而且气出后要等很长时间,等得你的心都提起来,在半空里悬着,直盼到下一口气浅浅地进去,才能如获释重地放下。

眼看夜渐渐深了,长辈们开始赶我们回去:“先回去睡会儿吧,到时候喊你们。”

半夜起来上厕所,远远地看到灯光依然亮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夜是如此沉静,深蓝的夜空中悬着一弯冷月,像一把磨好的镰刀似的,发着青白色的光,随时准备收获那些摇摇欲坠的生命。

一夜的时间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十一

可能在所有的语言里,“死亡”都是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可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如此漫长。

或许死亡本就如此。它就像一粒种子,我们出生时就潜伏在我们身体里,把我们肉体当作最肥沃的土壤,从里面吸取营养,与我们的身体一起抽枝开叶,共同成长。与我们身体不同的是,身体走向衰败的时候,它还在继续生长,而且长势更旺,一直到花开果熟的那一刻,才与我们的生命一同坠入黑暗。

衰朽的生命就像暗夜中的一粒烛火,在夜雾和冷风的侵袭中飘摇,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可它硬是坚持着,每每在即将被死亡完全吞没的时候又顽强地亮起来,照亮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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