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富贵，人们常引用的一句话就是：“富贵于我如浮云”。不过话是如此说，一旦有了机会，绝大多数人还是蜂拥而上，如见了血肉的蚂蟥一般，死死叮住富贵不放。我厌恶这些人的言不由衷，虚伪作做，也就恨屋及乌，连说那句话的孔老夫子一齐厌恶起来。

直到最近读了《论语》，才发现自己有点错怪老夫子了。

老夫子那个的时代，诸侯互伐、百家争鸣，雄才之士于各国间奔走往来，或纵横捭阖，雄辩滔滔，或著书立说，立一家之言。孜孜以求者，多为富贵。那时候，还不像后来那样泛道德化和伪善，大家也还都可以率性直言，即便承认热衷于富贵，也不会遭人嗤笑。相反，如果落魄江湖，不要说别人瞧不起，就是自己也会羞颜惭面，没脸见人。

《战国策》中关于苏秦的故事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游说秦国连横不成，裘弊金尽后，苏秦形容枯槁、面目黎黑地回家中，结果妻子不理他，嫂子也不给他做饭，父母也不和他说话。苏秦知耻而后勇，发愤读书，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引锥刺股，血流至踵，终有所得。再次离家，游说天下诸侯以约纵散横之说，得到重用，致使“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权势达到顶峰的时候，“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横于道，山东之国，望风而服。”当苏秦准备去游说楚王，路过家乡洛阳的时候，“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最夸张的是那个当初连饭都不愿给他做的嫂子，竟然“迤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问她：“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她倒也直率：“小叔子你当大官有钱了嘛（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致使苏秦感慨说：“贫贱则父母不把你当儿子看，富贵则连亲威都畏惧你，人生在世，怎么可以忽略权势和富贵呢？”

当然，由于这个故事太过夸张和戏剧性，我们有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不过它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追求富贵的坦率的态度。即便是被后人尊为“圣人”孔夫子，在当学生子贡问他：“如果有一块美玉，你是放是匣子里收藏呢，还是想找个商人卖个好价钱呢？”他急切地说：“卖了它！卖了它！我在等商人上门呢（沽之矣！沽之矣！我待贾者也）。”他还说：“要是可以求得财富，就是让我去赶车当司机，我也干（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我不被国家重用，只好多学一点技艺了（吾不试，故艺）。”那份对富贵的渴望与失意后的落寞跃然纸，虽历千年而仍让人心动。

只不过，孔夫子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希望通过正规符合道义的手段去谋取富贵。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那句著名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的原话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虽只多“不义”两个字，却使老夫子变得真实而可爱，令人肃然起敬。

虽然我们热衷于富贵，可能得到它们的人毕竟是少数。求之不得，我们该如何呢？多数人只知道狂放的李白曾潇洒地唱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孰不知在他千年以前，一本正经的孔夫子就曾说过一句异曲同工的话，就在“执鞭之士”那句的后面，他说：“（富贵）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实于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