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不尽的东溪（2、3）

热度 5已有 147 次阅读2015-1-21 09:57 |系统分类:感悟人生

一、说不尽的东溪（2）

东溪西岸，潘家山脚下，有一片连绵不绝的建筑。高大的院墙，巍峨的门楼。当我10岁那年昂首仰视她的时候，我第一次被一个建筑深深地震撼了折服了。

走进大门，迎面是一块阔大的屏风，将院里的风景遮得严严实实。绕过屏风，嗬，好大的院子。院子四周全是回廊，回廊之上是2层小木楼。我第一次看见无数造型别致的小木柱，后来知道那叫罗马柱。

院子里很干净，沿院子四周栽满一棵棵桑树，桑树幼嫩的叶子在阳光的爱抚下绿的发亮。在那扇黑漆漆屏风的背面，我第一次读到了一首好诗（如果说，后来我喜欢上文学，这首诗也许其实就是最早的诱因吧）：五指山昂首致意，四海水翻腾跳跃......后面的文字早已忘却了，不知怎的这两句在此后的若干年间常常从脑海里冒出来。后来知道写这诗的是一个姓胡的老师，操一口地道的舒城方言，个子很高，颈子很长，巨大的喉结常常随着他激情四溢的演说而上下滑动。后来的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胡老师没有教书了，一次路遇（这时我已经有了胡子了）：“老师，你还写诗吗？”“写那东西干嘛，那都是骗人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桑树的果实——桑葚，成熟的时候乌黑发亮，很是诱人，但这不是轻易可以采摘的。有的顽皮的学生把它采下来，却并不吃，而是恶作剧地把它塞到女生的衣领里，这时他就有机会尝到校长的“干烧板栗”了。这个待遇我倒没有享受过，一来我是山头上来的，天生一种胆怯，畏首畏尾，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谁，所以从不敢惹事；二来父母叮嘱在学校一定要听校长的话，不要给校长丢脸，因为校长是我爸爸的哥哥。可是校长离我很远，基本不和我说话，偶尔要替爸妈传话，他总是侧着硕大的脑袋斜着眼睛，大声的一遍遍喝问我：“什么？马斯啊？你再说一遍！”我便不和他说话，远远瞧见他，也早早躲开了。但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正要离开，却被他叫住了：今晚别回去了，在我这歇。我很委屈，甚至想哭：我不喜欢这个恶人，干嘛留我？！但我终究拗不过他。婶娘不在家，他亲自给我做饭，菜不多，但我今天依然记得那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煎炒小河鱼，大蒜炒腊肉....大伯和我说了些什么，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回头别跟婶娘说.....

在东溪求学的日子，开头是惬意的，不光是因为有大伯的庇护，更是因为没课的时候可以到学校门前的东溪里摸鱼。小溪里鱼很多，什么花石板、白条子、玛瑙、红鲫鱼.....但摸鱼的风险极高，倘若被同学告发，那放学站队的时候，被拉到队伍前示众不必说，还要读检查，有甚者挨顿毒打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家长不但不会说什么反而很感激。因为东溪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很多深潭暗流涌动，倘一个人擅自下河，一不小心就会和大家说再见了。

但因为我的母亲是舒城人，我的口音便自然有舒城腔，这成了小伙伴们取笑我的理由，加上我的家境贫寒，我常常是赤脚上学，这更让小伙伴们瞧不起，后来干脆就喊我山头佬。原本就自卑的我，便愈发郁郁寡欢了，我选择不说话，不说话也不行：“不就你叔叔是校长吗？穷烧什么！”。呜呼，我几乎要转学了，但我能转到哪儿去呢？

好在不久我就有了一个玩伴。他不歧视我，因为他也来自山头上。我俩相处很好，但偶尔也有翻脸的时候，比如我俩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我说她是我的他偏说她是他的。这个时候，我便搬出：“我大伯是校长！”他也不甘示弱：“校长是我大舅！”犹嫌不够，又愤愤道：“这学校还是我爷爷开的呢？！没有我爷爷你念书念个屁！”。

我很惊异，这学校怎么就是他爷爷开的呢？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吧？

我求证的结果是，波波所言不虚，这也令我后来对他刮目相看。这东溪小学的确是他爷爷开的。原来，这东溪小学历史很悠久了。他的前身叫荥阳中学。为什么叫荥阳呢？因为荥阳是潘姓的郡名（每个姓都有一个郡名，也就是这个家族的发祥地，比如彭姓的郡名陇西），学校原本是潘姓的家塾。但荥阳中学所招收的学生并不限于潘姓，其他各姓，无论贫富都可来此上学，寒家子弟上不起学的，不但可以免费上学，甚至还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救助。可以说，荥阳中学开创了东溪教育史上的一个先河。荥阳中学所以能如此开风气之先，源于他的校长——潘维郡老先生，也就是波波口中的爷爷。

老先生何许人也？他也是老母猪街豪宅的主人。潘节三是他的哥哥。他还有一个身份，可能是你我都未曾听说的——他是大日本帝国早稻田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据我所知，他应该是东溪历史上的第一个留学生！

但荥阳中学办的不久，潘老先生觉得虽然学校能为乡人尽一点绵薄之力，但东溪这地方终究地狭人少，无法实现老先生教育救国的梦想。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荥阳中学迁往六安的毛坦厂。于是，就有了今天如日中天的“毛坦厂中学”。看到这里，你总算明白了吧，毛坦厂中学的创始人就是潘老先生，也就是波波的爷爷。单凭今日的毛中，为那么多的寒门子弟改变了命运，当初的潘老先生何等英明。也仅凭此，潘老先生足可含笑九泉，也足令波波这些后人引以为傲了！

六安大市范围，要说哪所中学最有名，除毛坦厂之外，可能你一下子就会想到六安一中。是的，六安一中作为六安首屈一指的中学实至名归。

但你也许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民国17年即1928年，以及民国26年即1937年，两任六安一中的校长。也许你猜到了——他就是潘维廉先生，也就是潘节三。前文不是说他创办“团练”是个军人吗？怎么又成了一个文人呢？

说不尽的东溪（3）

远处，雪后的观音寨，在冬日的暖阳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近处的二山包、八卦亭，牛角杪都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静如几座巨大的雪雕。

没有风。坐在凹凸不平的土墙根下，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呱蛋（聊天）实在是乡下人最感愉悦的休闲方式。和往常一样，照爷爷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系着个黑布围裙，拎着个火桶（注：东溪老辈人过冬必备的御寒神器）不紧不慢地走来了。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两只不大的眼睛时时闪过一丝狡黠，说话时声音不大，表情似笑非笑。他喜欢找我聊天，似乎他也是一个渴望了解新事物的人，尽管年已80开外了，而我也喜欢听他聊些60年前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在东溪——我的家乡发生的一些陈年往事。

“照爷爷，你真的当过土匪？”常听父辈说，照爷爷是土匪出身，我很好奇当年的土匪是怎样的。今天逮到机会，我要亲口问他一回。

“是啊！”照爷爷回答很干脆，“土匪是后来这么叫的，一了来叫自卫队，就是乡丁。”

“哦，自卫队！”我有些明白了。

“那你们抢人吗？比如打家劫舍？”我问。

“我们是给乡公所干事，吃喝不焦。怎搞要抢人呢？我们是抓抢人的人”。照爷爷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快，好像我在侮辱他曾经的职业。

“那你见过潘节三吗？”我赶紧转移话题。

“那当然见过。在老母猪街，我就住在他家里嘛。六安州，我也去过啊”。照爷爷那幽暗浑浊的小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整个人也似乎精神起来。

“你去六安州搞马斯呢？”我的心里面有十万个为什么。

“潘节三不是在六安州当参议长吗？我去给他送东西。一去，他就不让我回来了！”他的眼里充满着笑意。

“他叫我帮他看小孩，带小孩子玩。我会搞吃，又会玩。他家里人都喜欢我。他那个太太，人好，贤惠，长得又排场。是六安那个独山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到东溪来过一趟，男女老少只要来看望的，见人一块光洋（银元），阔气啊！我在六安州蹲了几个月，后来想家想不过，就回来了。”60多年前的往事，在照爷爷的记忆中犹如昨日一般。

“那你在自卫队干，打过枪吗？”

“讲孬话！当兵不打仗，人家要你干什么？那一年，也是冬天，我和来攻宝塔寺的人对打，结果人家一枪打到我裤裆上，棉裤打个洞，差一毫毫我的**就没了......”说到这里，照爷爷纵声大笑，仿佛讲得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照爷爷，你们武器好吗？枪都是哪来的？是潘节三买的吗？”我极力要从照爷爷的口中，去还原一段史实。

“我们家伙好！但有一回外面来打我们的人，人多，太闹骇（厉害），我们打不过，就跑。我拿着一挺歪把子，一口气跑到白水畈......”照爷爷清了清嗓子，“那时候年轻，有力气，跑得快.....”他沉浸在当年当“土匪”的记忆中。

“歪把子是什么？”

“轻机枪！一挺值十几石米呢！”他有些自豪。

“潘节三哪来这么多钱又是招兵又是买枪的？”

“潘节三的钱是公家给的啊。枪大部分也不是自己买的！”照爷爷很肯定的说，“打张家店子，你可听讲过呢？”

“我在书上看到过，好像是刘邓大军和国民党88师打的，是吧？”我试探的说。

“哪跟哪打，我也不大清楚。我也不问他谁跟谁打，不打我就照了！”照爷爷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我跟你讲，当时双方打的惨啊，我们在岗头上都能听到枪炮声。战斗结束后，双方死伤无数，很多枪无法带走，就就地掩埋。后来，我们找到地方挖出来，就这么着，我们有了很多枪”。

“潘节三，他后来搞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还有他弟弟，后来都没有了下落！有人讲他们去了台湾，有人讲他们被秘密处决了，还有人讲他们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了”照爷爷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复杂，甚至还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