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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的时候,老多马是我的邻居,住在我隔壁的house里,他的后院和我的,只隔着一道蔷薇花攀爬的篱笆,初夏的时候,篱笆上就开满了深浅粉红的花儿。
早上出门的时候,能碰到早起的老多马在屋前遛他的狗。他看见我,会对我挥手微笑,跟我打招呼:
“早上好,小姐!”
“早上好,先生!”
我隔着车窗玻璃对他挥手微笑,从后视镜的反光里,我知道他会目送我到小区的转角。
老多马一个人住在我隔壁的house里,除了他,还有他的狗。
那条狗实在是太老了,早已经失去了宠物犬该有的灵活机警。它喜欢沿着草坪缓慢地走,眼睛似乎都已经懒得睁开,尾巴是秃的,能看到红肿的肛门腺。走过一丛低矮的灌木,它抬脚撒尿,然后继续缓慢地向前走。
这条狗已经12岁了。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已经84岁了,也是一位老人。
老多马的本名叫Thomas。按照现在习惯性的音译翻法,他的名字叫托马斯。但当他问我:“小姐,我的名字用你们中文怎么念?”我想了一下,跟他说:多马。然后把这两个字写在纸片上送给他。
他很高兴地双手接过去,对我说:“看上去很漂亮。”
多马,是十二门徒中的一个。主复活后他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并要求验实他身上钉过十字架的钉痕。但也是这个最初的质疑者,把福音传到了亚洲。
我不喜欢这里的夏天,当然,我更不喜欢上海的夏天。自从冬天也可以买到冰淇淋,以及我不再有暑假这个东西后,我就再也没喜欢过夏天。我不爱夏天, 但后院的植物们是爱的。它们在夏天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疯狂生长,抽出枝条,开出花朵。
后院有屋主种的一棵还没结过果的苹果树,院墙边还有一棵凌霄,一丛鸢尾,两株玫瑰,一株红色的,一株白色的,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儿的植物。夏天的每个周末,我都在后院工作,拔除草坪里兀自长出的杂草,并修剪灌木横生的枝桠。
而老多马也会出现在蔷薇篱笆的那一边,除草修剪。相比较我的看上去很是单调没有章法的院子,老多马的院子就要热闹很多。周末傍晚,当我戴着工作手套,胡乱拔着草地上的藜蓟,隔着篱笆,就能看到他会微笑着打招呼。
“你好啊,小姐!”
“你好,先生!”
“我的Paniculata开花了,你要看么?”
我一脸茫然,老多马看着我,哈哈大笑,然后把那个古怪的英文名字拼读给我听。
原来是穿心莲。
他指了指屋檐下的花盆,一丛碧绿肥硕的植物,中间开着小小的红色的花。
“很好看啊!”
“是啊!”他眯着眼睛,“中国或许也有这样的花呢!”
那是我第一次坐着和老多马说话,在他后院的屋檐下面。一张小桌子,两张藤椅。桌上有新鲜的红茶。老多马的狗安静地趴在墙角。夏天的太阳会一直撑到晚上九点后都不愿落下,而那条狗已经太老了,无法享受夏天灼热的阳光。
老多马往他的红茶里加了很多糖,“小姐,你有什么爱好呢?”
我害怕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除了睡觉吃饭看小说,我的空闲时间就是在网上看电影。我低头喝茶,讪讪地笑,“您呢?有什么爱好?”
“年轻的时候喜欢旅行。现在喜欢种花。 小姐,你喜欢旅行么?”
旅行啊……
“以前喜欢。后来身体不好了,就不大出去了。”我老实回答,“也不会种花草。我种什么都死。动物也不能养,养了也死。就连仙人掌和乌龟都不能幸免。”
老多马哈哈大笑,指了指墙角打盹的老狗,“我已经养了他十二年了,从它出生就开始了。”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
“年轻人啊,还是要有点儿爱好才好啊!”
我继续干笑了两声。
不过对于老多马,爱好是唯一的乐趣了。他太太离去多年,一双儿女,一个在纽约,一个在法国。反正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多马家有过旁人来访,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狗,每日进进出出。
“他们感恩节会回来的。”老多马对我说。
感恩节就跟中国的春节差不多,是个理论上要合家团聚的日子。
忽然,接连好多天,都没有看到老多马,没有在早上听到那声熟悉的“你好啊,小姐”,也没有看到那条颤颤巍巍的老狗,一摇一摆地在灌木丛边散步撒尿。
我猜想,或许他是去纽约或是法国,旅行,顺便看儿女。
可是现在离感恩节还有半年之远。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多马的房子前面挂上了代售的招牌。开始不时有人进出那间房子,我知道,这叫open house。我也想象过要买下老多马的房子,这样的话就不用每个月交不算便宜的房租,而且可以继续享受早已习惯了的生活。可惜,我没钱。
不知道为什么,隔壁的房子很久也没有卖出去,渐渐地,也没什么人来看房子了,代售的招牌又被拆掉,open house重新关门上了锁。
篱笆上的蔷薇盛开又凋零,慢慢没了生机。 透过篱笆能看到老多马屋檐下的那一排花盆也都不见了踪影。种在花坛里的植物也因为没有人打理而呈现张牙舞爪之势。小区的物业还会定期剪草,却没有人再去照料那些娇气的花。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空开始变得瓦蓝瓦蓝,树叶也都变红变黄了,后院的苹果树上很诡异地结了一颗孤零零的苹果,吊在很高的枝头,我够不着,也不打算去摘。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渐冷了,偶尔也会飘雪,每天烧电费的主角也从冷气也变成了暖气。
然后,感恩节就终于来了。那天倒是个美好的晴天,没有雨雪,阳光明媚。马路上空旷得离谱,仿佛所有的车都聚集到了小区各户的门口,随意站在窗下使劲抽鼻子,还能依稀闻到甜蜜的南瓜甜饼和烤火鸡的味道。
然而,老多马家的门还是紧锁的,门口没有停驻的车辆,烟囱里也没有烧壁炉而冒出的烟。
我想,老多马大概不会回来了。他可能已经带着他的狗从新环绕地球。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也搬到了别的公寓,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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