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推陈出新一下了？“我一边洗杯子，一边对坐在吧台边玩手机的施羽菲小姐说。最近生意一般，虽然我没指望放弃稳定工作开店能日进斗金大富大贵，但起码，我还指望它负担我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

羽菲致力于她的手机游戏，根本头也不抬：“那你就再想点儿噱头出来呗！”

“你当我的脑子是存噱头的仓库啊！”我忿忿地说，“我就是一需要养家糊口的初老怨妇，哪有那么多噱头！倒是你，到处纸醉金迷，倒是把别处的好主意偷点儿回来啊！”

羽菲终于打完一局，抬起头，“我看，我们还是招一个小鲜肉咖啡师比较靠谱，说不定能吸引不少小女生！”

对于羽菲的建议，我表示不予采纳，因为招一个咖啡师就得付薪水，品质好的薪水就高，薪水低的只能招品质一般的，这么说来，找个品质好的就意味着纯收入就要减少，并且我将失去在这家店里的很大一部分功能，而找个品质不好的……我招了又有什么用！

我忧心忡忡地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到了晚上。莫白常规过来报到，点了一杯金汤力。他最近睡眠不好，晚上不敢再喝咖啡，倒是喝一杯酒回去更容易入睡。

“你怎么今天像是丢了500块钱？”他问。

“我在想Pornaca未来的生路，你说，我要再搞点儿什么噱头来提高业绩呢？”

“你就想想你没开这家点的时候，最喜欢咖啡店的什么不就好了。”

莫白并非话多的人，但他的话向来是有价值的。被他这么一点拨，我的脑子里倒是有了一点儿灵光。没开店之前……我最想要的是咖啡店的什么？

“下午茶。“我对莫白说，“我最喜欢的是下午茶。没错，我喜欢的就是那种很认真的下午茶，有三层点心盘的那种。”

我的语气难掩兴奋，莫白冲着我点了点头：“也是在美国时候的记忆吗？”

他的一句话，把我的兴奋吹得无影无踪。我感觉到自己生气了，这种生气来得有点儿堵，墙角有一排炉子在烧水，这货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算是什么意思？

但我又无法否认，因为他是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三年了。有些东西好像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无踪，却在不久前被一张多此一举的红色炸弹统统炸出水面。如果说和何东阳遇见是一个错误，和他分手是更大的错误，那么，比这两个错误再大一倍的错误，就是在我和他分手三年之后，还神经错乱似的地去参加他的婚礼。我真的是疯了。

“莫白，你是故意的吗？”我深吸一口气。

莫白啜了一口手里的酒，把玩手里的杯子，说：“我上礼拜跟你说过的吧，何东阳过一阵子要来了。”

“对，你是说过，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好心，就帮我想想怎么做特色下午茶，你要是不安好心，就喝完了快点付钱回家睡觉去！”

莫白不再多说，只是就着烛光继续浅酌。陆续有客人进门，在吧台点单，或是招手续杯，或是起身买单离开。酒总是比咖啡好卖，因为酒会让人不清醒，这种不清醒会让人有想续杯或是换一种尝试的冲动，但咖啡只会让人清醒，，喝完一杯也就作罢了。

但我还是喜欢咖啡的，我需要清醒的生活，或是在迷迷糊糊的生活里，保持一分必要的清醒。这对于而言很重要，尤其在被红色炸弹炸过之后，后续能量之强让我始料不及。

我收完一笔账，清了清嗓子，对莫白说：“你觉得，如果我推出一些限时限量供应的下午茶，会不会有卖点？我的意思是，每天都有一款主打的甜点，而且只有那一天有。”

“比如说？”

“比如说，周一限量供应红豆抹茶瑞士卷，周二供应舒芙蕾什么的。”

“那你要想一点儿噱头大一些的名字，到时候我叫你的下午茶去公司，帮你打广告。”

自从我辞了工作开了这家店，只要能把咖啡点心卖出钱，我真的是不惜绞尽脑汁的。关了店回家，妈早就带着旸旸睡熟了。我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苦思冥想，如何把点心取出充满噱头的名字。

正想着，手机提示有讯息进来，打开一开，是莫白：“猜你还没睡，你就想想如果巷口的肉包被叫做法国雪白面衣佐黄金特色猪碎肉的话，价钱一定可以翻三倍。”

我捧着手机噗呲笑出声，回复说：“你最近的睡眠真的很烂。”

三天后，Pornaca门口的广告牌上打出了真的噱头：试营一个月，50元限时限量供应的双人下午茶。

如果你想吃大吉大利之龙凤呈祥，请在星期一光临。如果你想吃点石成金手指泡芙，请在星期二光临。如果你想吃小身材圆滚滚糯米团子，请在星期三光临。如果你想吃巴宝格子热压麻糬吐司，请在星期四光临……

而在广告牌放出去的前一天晚上，羽菲和莫白拿着牌子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久，半天都吐不出来一个字。

“你你你……”羽菲指着牌子几乎奔溃地问我：“这个龙凤呈祥，到底是个什么鬼！”

“就是龙眼茶配凤梨派啦！”

羽菲白了我一眼，“那这个小身材圆滚滚呢？就是你前几天在家里做的那个？“

”对啊！你们不都挺爱吃的！我可以包芋泥包红豆包花生。“

莫白点了点头：”这个倒是很容易外送，周三先帮我预留八人份的外送下午茶。“

“都说了限时限量供应了，不带你这么外送的。”我作清高装回答，又在下一秒钟笑眯眯地接过莫白手里的两张钞票，说，“但我可以按照普通下午茶的标准给你送过去……”

真正开始试行，是星期六，周末永远都是尝试新鲜事物的好时机。而这一天的限量供应是”明月寄相思优格松饼”。羽菲说的是对的，这是个什么鬼？其实真的就是个噱头。但莫白说的也是对的，只要是噱头足够，真的不担心没有人愿意尝试。

如果抛开噱头来看，这就是一片足量的优格松饼，配熬煮到软糯的红豆沙，加了卡仕达和新鲜奶油，配的饮料是冰摩卡。摩卡里的巧克力和松饼里优格的清新口感很搭配。如果不喜欢摩卡，也可以换成冰拿铁，可以免费加焦糖。

原本以为这个噱头的效果应该还不错，结果居然不是还不错，而是非常好。我一边做着咖啡，一边对着身后不停烘着松饼的羽菲说：”我说的没错吧，在广告牌上加一句：不尝试怎么能知道有没有惊喜，是非常明智的吧？“

但无论如何，那些花哨的名字真的只是小噱头，最大的噱头是”限时限量“四个字。我和羽菲坚持了每天的限时限量套餐最多20份，之后的客人都会被建议另选其他，生意竟一时好转了起来。月底清帐，羽菲和我双双大喜，决定小小地庆祝一下，就提前打烊并抛下我家的老小跑去羽菲家煮火锅。

我对羽菲说：“如果我们明智，就在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换个广告牌，用点儿正常一点儿的名字，否则等到噱头的新鲜劲儿过了，我们只怕是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羽菲刚喝完一杯龙舌兰，脸颊泛着诱人的潮红，“现在这种情况，我是没法保持头脑清醒了，听你的就是了。”

莫白捞了一颗水饺，说：“那就换成当日供应的特调和下午茶好了。”

试行一个月后，Pornaca门口的招牌老老实实地换成了：今日特别供应，金手指巧克力泡芙配卡布奇诺/香草拿铁。

客人似乎是增加了一点儿，但好像也没有增加很多的样子，一切又恢复了噱头之后的正常与平静。羽菲还是会在下班后没约会的时候来帮忙，莫白也还是常规报到——他又喝回了咖啡，因为他的睡眠也似乎是好转了一点。

何苏苏离开之后，似乎还时不时和莫白联系一下，有时候是留言，有时候是邮件。但莫白也只是偶尔提及，并不谈论他们交谈的内容。也不再说关于何东阳的一切。那个不开的壶，都被我们心照不宣地丢在了一边。

星期五，核桃焦糖苹果挞配蜂蜜玛奇朵/康宝蓝。

一大早开铺子，就把前一天写好的招牌摆了出去。站在吧台里背对着门口收拾一天所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

”麻烦给我一份苹果挞配玛奇朵。“

我转身迎接，可说一半的“欢迎光临”就和微笑一起僵在了嘴角。这张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抹去的脸，和他熟悉的眼神，此刻近在咫尺，让我一时间有点儿晃神。

“你来了。”

“恩，我来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口说那一句”你来了”，其实我应该说”你怎么来了？“或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句平淡的不显山露水的疑问句而非陈述句。

“我听说，这里星期五的套餐应该是周末将至苹安是福的？其实我是想点那个。“

”那只是个噱头，不用当真的，其实就是苹果挞而已。“我说着，却不知道是该让他站着还是坐下。是该让他不要打扰我的生活，还是仅仅把他当做一个客人，一个到我的店里吃点心喝咖啡的客人。

何东阳却不用我招呼，就径直走到我面前的吧台坐下，和我面对面地四目相对，沉默的空气让人无比尴尬。

”咳咳，那个，你太太还好吗？“我决计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熟人，开始做咖啡。

他却不给我问题的回答，只是带着一抹笑反问：“你呢，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我把压实的咖啡粉装进咖啡机，又打开冷柜取出苹果挞，问，“还是给你热一下吧。我见过你妹妹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想查到的事情，总是会知道结果的。她一直想见见你，只是之前始终没有机会。”

烤箱里渐渐散发出焦糖甜蜜的香气，我不想把我们的话题扯到从前，这对我和他都无益处。过去的事情就该让它们过去，这是家喻户晓的至理名言。我们回不去的过去，也就不该再去谈论。

“什么时候来的？”我把打好的奶泡舀到做好的咖啡上，再淋上一匙蜂蜜，递给何东阳。

他接过，喝了一口，眼睛里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Honey Macchiato.”他喃喃地说，”真是好喝，一点儿都没有变过的好味道。“

我把热好的苹果挞也递给他，”你想多了，味道不会不变的，这是我新购的巴西的豆子，每一批的豆子，味道都该不同。”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何东阳放下杯子，直直地看着我。

这个男人的表象是斯文的，从前就是。即使现在比从前健壮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但他仍是斯文好看的、然而，同样没变的，还有他骨血里的强势。他的性格里有肃杀的成分，有不容置疑的成分，有无法被旁人左右的成分。

我想到了我潜意识里抗拒的回忆。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对我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想想清楚比较好。”

心里痛了一下，这一下，让我重新恢复了清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是在说咖啡，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有品质保障的。”

他眼里的强势消散开去，他低下头笑了，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的创意，或许我应该问你讨要一些专利费。”

“如果我没记错，”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你也已经成家了，就不要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彼此折磨了好吗？这样一点都没有趣。“

何东阳抬头看了看我，过了十秒的漫长时光，他才带着一丝欣慰似的开口说：”我很高兴你没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我来出差的，顺便过来看看你，就是这样。“

”过去快三年了，你都没有想要顺便来看看我，何必等到成家之后。这样一点都不美好，这样让我感觉恶心。“

”恶心？“他笑了，”如果你真的觉得恶心，又怎么会一件一件复制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做过的东西？那个龙凤呈祥，那个糯米麻糬，还有这个蜂蜜玛奇朵。你敢说，你把以前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你根本就没有。“

我听到门外汽车驶过的声音，隔壁店家拉起卷帘门的声音，窗边风铃响动的声音，冰箱的声音，挂钟的声音，心跳的声音，还有店里四下回荡的那首，《Por Una Cabeza》。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增加的肺容量稳定不安的心脏，再深深吐干净。

“东阳，我们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既然可以去参加你的婚礼，就说明我已经放下了过去，也不在乎以前的事情了。我很感谢你曾经的照顾，这句感谢我当年就该说，但你没有给我机会开口，如今我说了。当初也是我做得不好，让你觉得我们应该分开才是上策，如果有什么对不起你或是亏欠你的地方，我也没有办法还了，就请你网开一面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可以吗？而你，也应该去过你的生活，你有太太，以后还会有孩子，你的未来会很好，东阳，但你要承认，你的未来里，没有我。”

“你一定要这样说吗。”

“诶？”

“需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他看向窗外，好像是对我说话，又好像是对着远方，”我以为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再见你。我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但我的所有规则，遇到你，就都没意义了。芫，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我们回去不了，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这个世界上，除了有限时限量的下午茶，还有很多东西也是限时限量的，错过了，就没有了。“

何东阳沉默地吃完面前的甜点，仰头喝完杯子里的咖啡，伸手掏出钱包。我扭过头去不想多看——那是我送给他的钱包，已经很旧了，和眼前的他并不相配。

他掏出一张一百块的纸钞，“剩下的是小费。再见。”说完，转身离开。

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一百块，我又开始感觉到自己在生气。我们何必在这么多年后处心积虑地复制从前？——当时我在餐厅打工的时候，小费通常是餐费的10%-15%，这是侍应生的收入来源。那时候他说，等他有钱了，就给我100%-150%的小费，不过我得亲他一下以示感谢。我还笑着佯装打他，说：等你有钱了，我干嘛还要去端盘子赚小费，我自己开家店当老板娘就好了！……

如今，他做到了，他给了我150%的小费，我也自己开了店当了老板娘，可惜，他和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我端过他刚刚喝过的咖啡杯，就着他的唇印轻轻吻了下去。好吧，说我恶心也可以，说我自甘下贱也可以，我承认，我没有忘记过去，也没有忘记一个叫个东阳的人。但我早就选择不去想起。有些东西不是理性所能决定，但我们的感性也不足以杀死全部的理性。

我们回不去了。东阳，在限时限量供应的青春和爱情面前，我们都太过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