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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却招了一辆车先回Pornaca。
Pornaca是我和羽菲开的店。自从两年前辞职之后,我就几乎每个星期里有六天都在店里——当然,除了刚刚过去的一个礼拜。Pornaca这个店名是我取的。羽菲说,这年头,古古怪怪但叫起来不算别扭而且有没有什么明确意思的名字还是很容易被记住的,加上我们在选址的时候采纳了我们最大的股东郑先生的建议,选择了路口显眼的位置,所以这两年来客源还算稳定。
两年前我告诉羽菲我打算辞去当时收入丰厚的工作,她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那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我说:还没。她说:那就一起开家店吧,我陪你,我还可以找人负责启动资金。——这个人就是郑先生,羽菲的现役男朋友,也是难得的能被羽菲列为候选结婚对象的优秀男士。
拖着行李箱推开门,羽菲正在吧台后面擦酒杯,招牌式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绑做一根辫,垂在肩头。下午两点,店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我在空气里嗅到熟悉的青柠檬芝士蛋糕的味道——这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成品蛋糕。
“哇!你回来啦!”羽菲看见我,差点儿把手里的杯子扔了,惊喜着从吧台里钻出来和我拥抱。“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下礼拜的航班!有没有给我带伴手礼?我的凤梨酥!”
“当然有,在箱子里。这几天生意好吗?”我打开箱子拿出一大包零食给她,然后走进吧台给自己做咖啡。
“你这个没有脚的鸟怎么想起来这么快回来?怎么就不多玩两天?”
“我这次又不是去玩,只是去喝个喜酒而已。”我仍在给自己做咖啡,Macchiato,没有焦糖,却会在最后往奶泡上加一小匙蜂蜜。
羽菲听了我的话,便不再多问,只是吃完一块凤梨酥,说:“你回来了,我就先走了,要去买点儿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羽菲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吧台后面。又有客人光临,点单做咖啡切蛋糕。店面不大,平常也就我一个人,周末的时候羽菲也会在,偶尔会有打工的学生来帮忙,只是因为薪水不高,所以大多做不长远。
相比较以前朝九晚五日子,现在守一家店真的可谓是“讨生活”。是什么支撑着我一定要开一家这样的店?这在我心里并不是个疑问句,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是现在呢?那个答案,是否还可以继续存在?
我低头看了看靠在墙边的行李箱,里面有一盒包装精致的喜饼,小怪的名字喜气洋洋地被印在上面——哦,在那上面,他不叫小怪,小怪是只有我才会叫,在喜饼的盖子上,他叫“何东阳”,而在他名字旁边的,是一个看上去就很温婉的名字,“萧熙月“。
何东阳先生萧熙月小姐百年好合。
好像忽然有了透视眼的功能。我就那么直直地透过行李箱的外壳看着那盒喜饼。百年好合。多好的祝福啊!一百年,如果能和你在一起一百年,应该是件让人十分欢喜幸福的事情吧!
手边的咖啡渐渐冷却,已经看不清上面奶泡的印迹和蜂蜜的踪迹。
Honey Macchiato。还是东阳始创的。那时候两个人挤租一间5坪不到的公寓,想要每天喝一杯星巴克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事情。并且在我俩看来,那家连锁咖啡店的咖啡真的是不怎么样,无论是摩卡还是拿铁,都差不多一个味儿。
”这是个什么鬼!Caramel Macchiato?还始创?切!”东阳皱着眉头喝完那杯咖啡,然后对我说,“我们自己煮吧!每天用杯子带去学校也比这个强。”
于是就咬咬牙买了一台胶囊咖啡机,其实胶囊也不便宜,有时候还会从办公室的茶水间里偷意浓胶囊和奶球。打奶泡的杯子是从国内带过去的,事后想想觉得自己明智无比。每天早上做两杯,装去学校,感觉很满足。
东阳喜欢玛奇朵,因为他不喜欢牛奶冲淡咖啡的味道,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因为“Macchiato”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印记”,奶泡在浓缩咖啡上勾出的图案,清晰美丽。而后来我们因为意外而加入的蜂蜜,浓稠透亮的质感,又在奶泡上点缀出一颗更为明确的符号。
世间事,大大小小,谁又能说清楚。就像这杯Honey Macchiato,只不过是当时的一个碰巧,如今却成了店里的招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寄结婚请柬给我,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礼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脑子一热去参加了他的婚礼,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想要狠心把自己所有思念都掐死的变态心理?
已经有太多想不通。就像羽菲曾经说我:“你俩真是有趣。当初他去国外,你也拼了命地申请去国外。后来你回国,他连留在那里的机会都放弃了跟着你回来。你俩相互之间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老天爷都觉得你俩不结婚生孩子那都是对不起全人类!99步都走完了,哪有最后一步跨不过去的道理!”
我想,羽菲之所以会鼓励我去参加婚礼,大概是她还以为我会在婚礼现场把何东阳拉走逃跑吧?
我是不会那样想的,我认识的何东阳,从来都不会做那么极端的蠢事。而且,已经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说,足够让他把我忘记而决定和别人结婚。再比如说,足够让一个孩子从形成长到满地乱跑。
他变了好多,好像比从前壮实了一点儿。以前一直想把他养胖些,可怎么也做不到。有时候深夜还在吃从打工的餐厅里带回来的炸鸡薯条还有没卖完的甜点,也很快就在第二天的忙碌中消耗掉,无法累积脂肪。他看到我,有一点儿惊讶的,但很快就恢复镇定。是的,这才是让我自豪的何东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何东阳。“你来了?”“是的,我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说。
可是,小怪,小怪,这句台词不是这样讲的!
那年圣诞,两个人挤在床上看黄磊刘若英的《似水年华》,里面的台词是这样的:(文)“你来了。”(英)“是的,我来了。”(文)“我知道你会来。”(英)“我知道你知道。”
我告诉他,黄磊在乌镇开了一家酒吧,就叫“似水年华”。他说:那以后咱们也开一家,叫“年华似水”。我笑骂他:哪有这么山寨的,如果以后我有一家酒吧,我就叫它“小怪和妖妖的二人世界”。
如今,我有一家酒吧了,既不叫“年华似水”,也不叫“小怪和妖妖的二人世界”,它叫“Pronaca”。我在这里卖酒,卖咖啡,卖花果茶,卖饼干,卖蛋糕,卖手工牛轧糖和泡芙,卖午后慵懒的阳光,卖夜晚温柔的月色,卖下雨天玻璃窗上的声响……唯一一样曾经被我俩列入清单却始终未在这家店里出售的,就是老板娘的回忆。我们曾经计划过的那个售价为客人自己讲一个故事的老板娘回忆,也被老板娘装进了回忆,不被出售。
我们都是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完成某些事情的人,至少大部分的时候是这样。比如这一场盛大的婚礼,和他当初向我描绘的一模一样。
绿色主题的背景,桌花是茎秆高大挺拔的马蹄莲,新娘手捧绿色的绣球山茶和茉莉向他款款走去,经过我身边,我看到她身上的那件镂空鱼尾长拖也是我最喜欢的婚纱款式……何东阳,你为何要用我的创意为别人的幸福回忆添砖加瓦?这不公平。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
年少的我们,有着对未来的大把憧憬,有着对细微事物的关注和喜爱,其实,我们只是没有钱而已。最大的奢侈是跑去Downtown的珠宝店,假装是要选购珠宝的情侣,挨个儿试戴喜欢的戒指。——那一次,我们装模作样地一起戴了一款对戒,素净的指环,上面各有一颗小小的碎钻。两只手摆在一起比划,那一刻,我有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欢喜,让我至今仍会不断回味。每次试完就假装不满意地离开,每次经理都会给东阳塞名片。他告诉我,经理早就见怪不怪,因为大家都是一起来试,然后什么都不买,最后男生再偷偷跑回来买女生喜欢的那颗。
我终究没有等到他偷偷跑回去为我买那颗小小的碎钻。他戴到新娘手上的那颗有多大?对不起,我离得太远,没有看见。
我们一起经历了在美国的三年最辛苦也最幸福的求学生涯,毕业后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又十分挂念家人。他说:“如果你回国,我就跟你一起回去,在你的城市找一份工作,或许再兼一份教职,生活会很好的。”
如果我知道回国之后我们会分手,我一定不会选择回来。
我至今也不到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只觉得走着走着就开始争吵,吵着吵着就渐渐冷淡了。工作忙碌,连一起吃晚餐都变成奢侈。我延续了一贯的省吃俭用,东阳却觉得我们应该趁着年轻享受生活。
某个暖暖的冬日,我们在我公司楼下的Starbuck喝他们淡而无味的Caramel Macchiato,那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为他做咖啡,偶尔煮,也懒得手打奶泡和清洗机器,只是往胶囊压出的咖啡里倒点儿牛奶罢了。
他对我说:“公司有一个外派任务,我已经申请了,待遇很好。” 我当时还很高兴,对他说这样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攒够房子的头期款和去欧洲度蜜月的钱。直到他说:“你就不问问我去哪里,去多久,还会不会来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已经多久去好一点儿的餐厅吃饭,多久没有去看过电影,多久没一起旅行了么?”
当时也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错,反而觉得自己辛苦攒钱也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当我终于意识到问题,起身去找他,一切都已经太晚。竟也不觉得非常悲伤,只是觉得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里空了一块。回到家,下决心辞职,用度蜜月钱开店,生活忙碌起来也无暇思量其他,好在我妈搬来与我同住,还有死党羽菲的无下限帮助,总算是熬过最难的日子。然而,那个角落却始终也填补不起来。
张小娴写过一段话:“如果有天,和你走过红毯的人,并不是我。我想,我会安然看着你。想必面纱下那脸很美,你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初扫过我脸庞。我会拉紧身边男伴,轻轻与他耳语。观礼结束,与你握手,寒暄,不待花球,离开。我会礼貌周到,我会微笑。”
这本书的名字我非常喜欢,叫做《我最害怕的事,是我最终没有嫁给你》。
是的。我做到了与东阳握手、寒暄,没有等待新娘的花球就独自离开,没有造次。是的,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我最终没有嫁给他,而他最终所娶的新娘,也不是我。
寒暄的时候,东阳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说我开了一家小店,叫Pornaca。便没再多言,所以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他,这家店的名字是选自我们一起听过的那首曲子,《Por una cabeza》,听得时候我们还在不到5坪的小窝里跳舞。这首曲子的中文译名叫做,《一步之遥》。
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和我之间最终没有跨过去的,是99步之后所剩的那一步之遥。
客人到柜台结账,手机也适时响起。熟悉的铃声,那首《Por una cabeza》。
接通,那一头传来甜甜软软的童声:“妈妈妈妈”,还有我妈在一边的指导:“宝宝,跟妈妈说你想妈妈了”孩子便跟着学:“想的,妈妈妈妈……”
我抹了抹眼角,“旸旸乖,在太婆家喜不喜欢啊?”得到了孩子肯定的答案,我又说:“妈,要么我过两天也回老家一趟吧,顺便接你们回来。”
“不用,你忙你的,我带着孩子再住两天,然后就和孩子一起回去。反正也方便得很。”
“不是的妈,我就是有点儿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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