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不小心翻出了一本《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来看，关于徐林陆张梁金一干人的曲折纠缠，我是向来没什么兴趣的，不过新月派的诗作倒是一直喜欢。于是，又下意识地找了志摩的诗集看了几页。后来有些懒了——也可能是在这里的生活比在上海还让人只一个“宅”字了然——又在网路上找到黄磊、刘若英、周迅等人多年前主演的《人间四月天》来看。

记得这部片子热映的时候，我还在念书。我妈晚上看电视剧，都要把房门关起来。她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在外屋不受影响，好好学习。可惜她始终不知道，她的闭门不出给我提供了多么完美的看闲书不学习的环境！甚至偶尔还能凑着门缝儿看两眼电视的场景！不过也只是两眼而已。

关于《人间四月天》的两眼，我记得是最后张幼仪穿着一身黑色的洋装，戴着一顶帽，在落叶满地的小马路上走，遇到卖糖炒栗子的便买了一包，边走边吃了。记忆里的这场戏很明晰，就连细节都很深刻，张幼仪咬开一颗栗子，还用手套掸去了嘴角边沾着的碎屑。

但当昨天那我跳着看到最后那一集，却是陆小曼走在马路边，遇见卖糖炒栗子的，便买了一包边走边吃。她穿的是浅色的旗袍，也没有戴帽子！

我觉得很讶异，也很吃惊，反复看了三遍以确认。因为我一直觉得那段张幼仪吃栗子的场景是那样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垛旧杂志堆在角落，不会去处理掉，亦不会翻阅，来来回回路过的时候，就能看到侧面黑色印刷体的字。可忽然有一天，你抽出一本来，发现自己一直错把李鬼当了李魁！

关于这样的记忆偏差，这并不是唯一的事件。还有一件很清楚的就是我好像始终记得小时候外婆家的屋子挨着一片竹林，竹林边上有一棵很高大的柿子树。

离南墙最近的地方，有三颗相伴而生的竹子，排列得很巧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底边刚好是我身体的宽度，于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倚在上面玩，假装那是一张靠椅。

有一年秋天，柿子树遇到丰年——老家有一种说法，柿子、石榴、葡萄什么的，都是有大小年之分的，一年果子结得多，第二年就会少了——树上密密匝匝地缀满了果实。那年大舅妈刚嫁到家里，她说不喜欢吃熟透的绵软的柿子，我们家的女人好像都不喜欢吃那样的柿子，便一同提议去摘一些半熟的还生硬的柿子下来，放在干净的瓮里，倒一点儿酒，“lan（第三声）”起来。Lan熟的柿子很甜脆，还有一种淡淡的酒香，要好吃得多。

于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小舅舅就爬到树上去摘柿子。他摘的时候，我正倚在我的“竹椅子”上假装休息，他在我的正前方，灵活地爬上树顶，摘了柿子往下面丢。我大舅妈和小姨就在下面接，欢声笑语。

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年，大姑奶奶大寿，大家一起去祝贺。那时外婆家已经搬离旧宅七八年了，我说不如再去看一眼，大家齐声应和，便一起去看。

到了地方，竹林还在，依旧青翠，几间矮旧的土坯房还是原来的样子静静伫立，却早已破旧不堪，柿子树也早就不见踪影。我站在记忆里柿子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对大舅妈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这里有棵柿子树？”大舅妈说：“记得啊！”我说：“有一年树上结了很多柿子，你说想吃lan柿子，小舅舅还爬上去给你摘了！”

小舅舅刚好在我身后，听见我的话，就走过来说：“不可能，那棵柿子就那么矮一点点，哪里能爬？找根竹竿就能打到顶上的柿子了！”

“不对吧？”我疑惑了，“我是记得那棵树很高的啊！”

“那是因为你那时候就那么一点点大，看什么当然都很高啊！”大家一起笑了，开始聊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情。

我走到以前“竹椅子”的地方，往正前方看去——即使因为当时我很小，看什么都高大，可为什么记忆里，小舅舅灵活地爬到树顶，摘下柿子抛给舅妈和小姨的过程，都那么清清楚楚呢？

还有一回，倒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是旁人。那天晚上我在乌鹊桥的iLost喝酒，大概是两年多前的事情，麦子坐在我对面喝他的咸柠七。他喝着喝着，忽然对我说：“今天的宁七不好喝啊！不如木清以前调的好。”

木清是我们的首席调酒师，广东人，中秋的时候会请我们吃一种非常大而且内馅非常饱满的五仁月饼。他会很贴心地把月饼切成小块，然后劝你点一杯咸宁七。“这样就能刚好解掉月饼的甜腻。”他告诉我们。那种月饼真的很好吃，里面还有细碎的冰糖，牙齿可以感觉到“咯吱咯吱”的声音，舌头却感觉不到那种纯粹的冰糖碎屑带来的过分的甜味。但凡是吃过那种五仁月饼的人，就不会觉得五仁月饼是应该滚出月饼界的存在了。

“恩，木清调酒确实很赞。”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木清给你调的长岛冰茶，你喝了一杯又续了一杯？”小麦说。

我立刻告诉他：“不可能，你记错了，肯定是你跟别的姑娘去喝的。”

小麦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肯定是你。我记得那天你带了一对珠贝雕的耳坠子，是茉莉花的形状。手上戴了一串砗磲的手串。”

我确实是有一对珠贝的耳坠子，是茉莉花的样子。也有一串白砗磲的手串。而且，我也是习惯于把它们作为一个套系佩戴。但是，我真的是不喝长岛冰茶的，这种混合了四种烈酒的饮料并不适合我，我的酒量不足以驾驭——更不可能是两杯！

我把这些告诉了小麦，小麦还是坚持那晚喝了两杯长岛冰茶的人是我。“我明明记得就是你！那天我也是点的咸柠七，杯子里的吸管是咖啡色的。那天你穿的是白色的吊带衫，肩带上有个金色的蝴蝶结，牛仔裤的膝盖上有个破洞。你还被蚊子咬了，一直吵吵着要找风油精……”

最后小麦有点儿急了，他把存留在他的记忆里的所有的关于那天晚上的细节都说了一遍，而那些细节琐碎得好像盛在鱼缸底下的沙子。

“哦，可能真的是我。”我笑着对他说，实际上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他继续纠纠结结地苦思冥想下去。

“就是说嘛！我就记得明明是你。”他终于开心了。我也开心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记忆里的偏差是什么可恶的存在，甚至是一种带有神秘性的私人珍藏。因为它是有偏差的，当所谓真实不可撼动地存在着的时候，这种略带瑕疵的偏差性记忆却刚好成了独一无二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别人和你拥有同样的记忆！这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不是吗？

就好像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对我说：“我记得有一次，你穿着紫色的洋装站在一丛金色的菊花前面，那一瞬间我觉得你美极了！我确定那是你，我记得你笑靥如花的样子，你笑的时候，唇角边的那颗圆形的小痣就跟着微微上扬。”我一定会微笑着点头，因为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有过一个美极了的瞬间。

即使我最讨厌紫色，从来不买紫色的衣服。我也不能站在菊花前面，因为我花粉过敏很严重。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因为我的唇边的确有颗圆形的小痣，在我笑起来的时候会跟着微微上扬。

有那么多笃定的细节存在，那一点点小小的偏差，又何伤大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