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四天的雨了。雨倒也是不大，可也总是不肯彻底停歇，好像是有个人在天上晾了一块洗了没拧的湿被，滴滴答答落个不停，空气里就漾着一股子潮潮的味道。

子衿托着腮坐在花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描着手上的花样子——虽然平日里也不过就是描花样子做绣工，可好歹也能看看天上飞的燕子池子里游的鱼，可这样子滴滴答答的天气，又有什么趣儿呢？

门外响起一阵子悉里梭罗的动静，又听见丫头芸儿在外头脆生生说：“表小姐来了啊！”

“表姐在里头么？”

“在呢！”

绣了踏雪寻梅的软帘被挑起了一个角，若嫣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干嘛呢？”

“描花样子呢！”子衿起身拉过若曦的手，“你倒是有空，下着雨呢也过来，就不怕受了风寒生了病去？”说着伸手接过若嫣脱下来的斗篷，交到芸儿手里。

“我哥过来给姑姑姑父送点儿东西，我想也有阵子没见到你，就一道过来了，一路上也都是乘轿子的，没淋着——雨也不大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诚表哥回来了？不是前几日还在外地么？”子衿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心跳却落了半拍。

芸儿从外面进来，端了茶盘和点心盒子，轻快麻利地摆好了茶台。

子衿瞥了一眼点心，是昨天新蒸的玫瑰藕粉糕，便搛了一块儿放在若嫣面前的青花碟子里：“你吃吃看，味道可好？”

若嫣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香甜软糯，忍不住笑眯了眼：“好吃好吃！回头给我包点儿带回去！”
    “这回……”子衿绞着手里的丝帕，一边看着吃得香甜的若嫣，一边问，“表哥在家得待一阵子吧？”

“可不？”若嫣吃了半块糕，呷了一口茶，“得在家里办货呢，怎么也得住两个月吧！表姐，你这瓜片也好，回头也给我包点儿吧！”

子衿笑着啐了一口：“呸！还说是给我家送东西来了，怎么这会儿子还要连吃带拿！”

“哎呦！这才多少点儿啊！”若嫣也笑了，手里的帕子掩了口，眯着眼看着子衿说，“且不说我哥这趟带了一车东西有多少，换你家一盒点心一盒茶也是理当。要么，你就嫁到我家当个好嫂子吧！这些茶点，就当是陪嫁的嫁妆好了！哎呦……救命……再不敢了！……”她还没说完，子衿早已红着脸径直走过来挠她的痒痒了。

两人一个挠一个躲，一直打到里屋的卧榻上，又滚着打闹了一会儿。闹累了，两人才娇喘嘘嘘地起身。子衿微喘着笑骂：“你个死丫头，都要嫁人了嘴巴还那么坏，留着干嘛，不如让我撕了去！”说着又要去捏若嫣粉桃儿一般的脸颊。

若嫣闪躲开来，笑着说：“再不敢了！姐姐饶命！你还是留着我这张嘴好吃你家的茶和点心吧！”

“那就更该撕了去，可别糟蹋了我家的糕饼！”子衿顺手牵了个枕头，懒懒地倚着。

若嫣取了枕头，歪在子衿身边，说：“表姐，我哥这趟真的带了好多有趣的物件呢！对了，还有口蘑，你知道什么是，口蘑么？”

子衿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就是一种蘑，我哥带了好些回来呢！说是他自己捡的哦！捡回来穿一串，晒干了就能搁一两年都不坏的。平常咱吃的冬菇也是那样。”

“表哥倒是本事了，生意做得好不说，还学会捡口蘑了么？”子衿丢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嘴角却漾出了笑意。

“我哥说了，他在忻州的时候，租了一间宅子，宅子后面有块儿草甸。有阵子也老是下雨，就跟这会儿似的，不过那会儿天还暖和，每次下完雨啊，等到天好了，那草甸儿上就能长出来这样的口蘑了！”

“这样新鲜？”子衿嘴角的笑意又漾开了一点儿。

“可不是么！不过我哥也说了，倒也不是满草甸都是口蘑，口蘑是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的，那一块儿草色要比别处深，口蘑就长在草皮子底下，拨开就能看见。”

“那得叫个聚宝盆了！”子衿笑着说。

“才不是呢！”若嫣摆了摆手，“我哥说了，那一块儿就叫个蘑菇圈。”

“蘑菇圈？”

“是呢！有一回啊，雨水连续下了十来天，等天晴了，一个蘑菇圈里就长了可多口蘑。捡了一茬，第二天又密密麻麻长出来好多，再捡一茬，第三天又密密麻麻长了出来，多得都吓人，好像下面有了鬼。他一连捡了好些天，回去穿了好几串，就挂在屋檐底下。”

“后来呢？”

“后来啊，雨就停了呗，太阳就出来了呗，口蘑就干了呗，就给你带回来了呗！”

子衿缓了缓身子，仰面躺着，又顺手把已经绞出皱的丝帕蒙在脸上，不再说话，只是想着诚表哥提着篮子在蘑菇圈里拨着草皮，草根儿边上是数也数不清的口蘑。又想着诚表哥提着装得满满的篮子回了家，一颗一颗地穿，穿成长长的一串……

“他倒是本事了，这样的事情也能知道！还要穿成串儿——男人家的，还学了针线不成？”子衿说着，又笑了。

“哪儿啊！”若嫣也仰面躺了下来，“我哥说，是房主家的女儿教他的。每次都是那女孩儿带他去捡的，也是那女孩儿替他穿……”

若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可子衿却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她嘴角漾出的笑好像是水面上缓缓平息的涟漪——那些在脑子里想出来的场景，诚表哥提着篮子拨着草皮的场景，诚表哥踮着脚把口蘑串儿挂到屋檐下面的场景，统统地都多出了一个人来，那么刺眼。不仅刺眼，而且刺心！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诚表哥身边多出来的那个人，渐渐在子衿的脑子里拼凑了起来。额头、鼻子、嘴巴、脖颈、肩头、手臂、腰肢、腿脚……好像是一个影子从浓雾里浮出来似的。子衿的眼睛里也腾出了一层雾。

那个蘑菇圈说不定真的是有鬼的，这个鬼把诚表哥绊在了别处了。当初知道诚表哥要出远门学生意的时候，她就在偷偷地担心这个。天底下那么大，什么样的女孩儿没有？况且，她那点儿小心思，都还不敢跟旁人讲，诚表哥恐怕也是不知道的——既是不知道，喜欢上别的女孩儿，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

“表姐！”若嫣捅了捅子衿，“你倒是听见没有啊！”

“没……”

“我说啊，怎么那么小小的年纪就什么都会呢？才七八岁的样子，就要做那么多家事了……”

子衿有点儿回不过神：“什么七八岁？”

“哎呀，我就是说那个房主家的女孩儿啊！”若嫣说，“也是可怜，娘亲死得早，小小年纪就要做那么多家事了，幸亏她爹人很好！哎呀，表姐你怎么哭了？”

“呸！”子衿抓了丝帕擦了一把脸，“刚才有点儿走困了，打了个呵欠罢了！好好的，哭什么！”子衿说着，脸颊和背脊都烫起来了。呸！自己这都是在胡思乱想些个什么啊！真是羞死了！

若嫣倒也没疑心，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也是。我哥说了，等这边的货配齐了，还得去忻州呢，到时候还租这家的宅子……”

“恩，挺好的！到时候若是还有雨水，就又能去蘑菇圈捡口蘑呢！”

子衿又把丝帕抖开蒙在脸上，想像着那片屋檐下，间隔挂了好多串儿口蘑，风吹过来，那些串儿就跟着风摇摆。就好像，一面很大的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