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年打春天起，子衿就一直没什么精神。起初只当是犯春困，只消每天多睡会儿便就能好了，没想到这从春睡到夏，觉是越睡越长，身子反倒越来越差。饮食上也是如此，一开始只是饭量少了些，后来见天儿抱怨脘腹饱胀，看到什么也提不起胃口。家里的姆妈只当是过年的时候荤腥的东西吃顿住了没消化，便用碧粳米熬了几天粥，配了笋丝蕈子酸豆角，照着一天三顿儿做，说是清清肠胃。没想到一个月吃下来，除了清粥小菜，竟是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就连大老远巴巴儿寻过来的活蹦乱跳的白鱼、巴掌大小的鲜鲍、手臂粗细的嫩藕……她竟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郎中大夫也请了不少，瞧来瞧去，也没找见什么大问题，只说是“虚症”。气虚、血虚、肝虚、脾虚、阴虚、阳虚……每个人说得都是长篇大论，只有一个字是核心思想，那就是——虚。至于怎么个虚法，怎么个补法，那又成了落不下根儿的悬论了。又不敢乱吃药，怕是虚不受补，什么山参鹿茸枫斗灵芝，统统是不敢用的，只好用了些黄芪当归枸杞甘草，配了几根从整参身上揪下来的参须子泡水当茶喝。奈何子衿又嫌那水里药味儿重，闻不得，抿一口就恶心，死活不肯喝。急得周围人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一肚子火气又不敢发泄，只好随她作罢。

      姆妈和姨娘午后坐在院子里纳凉，唠嗑说以前春天放纸鸢夏天采莲蓬，那么多姑娘小姐凑在一起，就属子衿最闹腾。没事儿的时候，园子里的姐姐妹妹们一道张罗着拼一桌席，写个字儿对个诗什么的，她也从来不落下，偶尔喝两杯小酒，脸颊儿红扑扑地回房，带着几分醉意笑眯眯地坐在窗边，也是好看的。如今眼瞅着她一天天瘦削下去，下巴儿也尖了，腮帮子也瘪了，旧年新制的裙裳穿在身上都空空的钻风，也不思茶饭，也不思书画，针线活儿是多久没碰是自是记不起来了，就连最喜欢的古琴也攒了好厚一层灰。两人说着，各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多好的姑娘啊！别再是撞了什么魔障了。”

      “若是撞了魔障，上几柱香，烧几副纸钱，请个法师驱一驱也就了事了，可香也上了，钱也烧了，法师都请了两三回了，总也不见半点起色。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诶……”

      “诶……”

      其实这些院子里窗檐下的闲言碎语，子衿也不是没听见，她懒得搭理，也没劲儿搭理，就任由着她们爱怎么猜怎么猜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伙儿都那么着急，在她看来，不就是平日里吃得少了些睡得多了些么？也没什么不好呀！以前自己成天嬉闹得跟个雀儿似的，也没少被爹娘教训，现在这般懒洋洋的，反倒是清净了不少。

      可不知道又是哪一天，子衿的胃口忽然就好了。中午的时候吃了一碗粥，吃了半个栗子糯米鸡，两片蜜汁火腿，还喝了小半碗儿银鱼芙蓉羹。晚饭的时候又吃了一碗粥，一个虎皮虾仁蛋，两个水晶煎饺。

      仿佛季节更替得没有预兆一般，夏天炎炎的烈日还没褪去荷塘里的热度，秋天爽爽的凉风就开始亲吻窗愣边的藤萝。这样的一百八十度的变化，让家里人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惊和喜自不用说，慌是因为担心这样突如其来的好胃口，会不会再次“顿住”还没来得急苏醒的肠道，怕是因为担心别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回光返照”。

      在旁人略带担忧诧异的目光里，子衿已经款款地站起了身子，冲着一桌人道了万福，说了声：“女儿吃饱了，各位慢用。”便摇摇曳曳地走回房间去了。

      一时，七七八八的言论又开始换了说法。

      这个说：“小姐命薄，只怕是吃了这顿也就没下顿了，自古好人不长命啊，诶……”

      那个说：“其实是有道行高深的狐仙儿寄在小姐身上了，吸食小姐的精气修炼，如今得了道成了仙，或是觉得那精气也吸得差不多了，便离了身子。若是造化浅的，早就一命呜呼了，能扛过去的，就是有福气的，咳！”

      这个又说：“我看啊，若是小姐能过得了来年年关，那才能说是好了，诶……”

      那个又说：“狐仙儿吸了谁的精气，那主儿又能保了命活了，以后啊，这狐仙儿就成了她的保家仙儿了，真真儿是好事呢，咳！”

      这个便说：“现在到底是福是劫还未可知，万不能掉以轻心了才好啊，诶……”

      那个便也说：“可不是么！就算是个保家仙儿，也还得每年二两银钱一只活鸡地供着，可不能得罪了，咳！”

      ……

      对于那些鸡零狗碎的闲话，子衿向来是当做没听见的，反正也是那些个姆妈啊姨娘啊对她好才胡乱说的，她也懒得争辩或是计较。精神好了些，每天坐在窗下发呆，倒成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有时候看天上的云，这朵儿像匹马呢！四个蹄儿展开了跑着。还有那朵儿，像个寿星，额头上突突的那一块儿，还柱着一根杖。有时候看院子里的花，有芍药、月季，有高高壮壮的美人蕉，还有一池子荷花，这朵开败了，那朵儿又满满地盛放，又大又好看。有时候看刮风下雨，快要入秋了，雨水就和盛夏的时候不大一样，要柔润得多，缠绵得多，有时候雨水飘进窗子里头，凉凉地抚在子衿脸上，她也觉得舒适，是一种很熟悉熨帖的舒适，好像来自指尖的碰触，凉凉的，凉，且温柔。

      “嫣儿，明儿就立秋了吧？”

      “是呢表姐。”

      “西瓜是不能吃了吧？”

      “是呢表姐。”

      “那个……表哥就要回来了吧？”

      “是呢表姐，我哥说，入秋了就回来。”

      “哦……”

      “恩，是这么说的。”

      “嫣儿，青橘子快要有得卖了吧？”

      “恩？这会儿子怎么想起来青橘子？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啊。”

      “没什么，忽然想到了。”

      “哦……”

      若嫣继续低了头绣她手里的那个帐帘，是个鸳鸯戏水的花样子。子衿继续托了腮看窗外的月亮，还缺一点儿才能圆。

      她低下头算了算日子，回想着过年的时候诚表哥给她剥的那个红红的橘子，剥了皮，还仔细地撕净了橘络，掰成一牙一牙的，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儿里。她吃了一牙，说太酸。诚表哥也伸手捏了一牙吃了，说：这哪里酸，最酸的，莫过于刚入秋的时候新上市的青橘子了！等我秋天回来给你带几个吃吃看，那才叫一个酸呢！

      “哼！等回来了，非得让你吃完一整个青橘子，看你的牙齿会不会倒了！”子衿想着，忍不住用手中的锦帕掩了口，偷偷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