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酒吧里，新郎官儿Tony和新娘子Jenny已经换下了白天的礼服，换了活泼轻快的便装，端着酒杯在人群里旋转，招呼着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人们，发给他们喜糖，接受他们的祝福。 

      我抱着托盘，仰起头看屋顶垂下的灯罩，迷离的光线透过剪纸落下影影绰绰的形状，混合着店里欢声笑语，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的白玫瑰和百合的气味，酒精饮料的气味，汗水的气味和香水的气味……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感觉两腿一软就这么斜斜地倒了下去——却又没有真的倒下，准确一点儿说，我是倒在了一个人的臂弯里，是猩猩。

      “你搞什么啊！”猩猩连托带拖地把我拽到沙发里，一边伸手拿了一杯水递到我嘴边，一边皱着眉头说，“我还以为白捡了个不要钱的waitress，原来根本就是个指望不上的！”

      “妖妖你怎么了？”妞妞和大叔也跑了过来，妞妞伸出软软的小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又捏着我的手腕搭了脉，“没有发热，大概是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有点儿缺氧或是低血糖。小荷，快点儿拿点儿面包过来，对对，就冰箱里那个面包，还有草莓酱！”

      “没事儿，真没事儿，刚才抬头看灯，大概是被灯光闪了眼睛了。”

      “好了好了！”猩猩还是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晕了就是晕了，有必要解释吗？快点儿把那个面包吃了！如果你觉得闷，就出去走走！算了算了，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吧！不准再乱跑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紧张兮兮的几个人，还有手里那片涂了厚厚一层草莓酱的面包片，天啊，这不是要被甜死的啊？怎么吃啊！

      看我纠结无比的表情，大叔很好心地递过一杯清茶：“来，喝点儿茶吧，清清口，不过面包什么的还是要吃的，妞妞说你是低血糖，估计就真的是低血糖了。从早上忙到现在，确实没怎么吃东西。”

      好像一直被饲喂的动物一样，我在一圈关切的目光里一口一口地咬着手里的面包。低血糖的毛病是一直有的，我自己是知道的，也不会否认。以前发作的时候，最多自己休息一下，吃颗糖，过会儿也就缓过来了。而此刻，在这里，居然被如此郑重地对待着，心里的滋味千回百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点儿了吗？”妞妞探过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抹了一把眼睛：“没有。怕真的是低血糖，是有点儿难受。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放心吧！谢谢妞妞啦！”

      妞妞眨眨眼睛：“要么，我们先回去吧，你要不要早点儿休息啊今天？”

      猩猩拧灭了手上的烟蒂，对乌鱼说：“我陪她出去走走，你帮我看一下。”

      乌鱼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我也去吧！”老茂龇牙咧嘴地想要凑上来，却被乌鱼一把拖了回去。

      “你还得送喝大了的人回客栈，还要陪我关店，你去个P！”乌鱼斜睨了老茂一眼，见老茂正欲反对，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怎么？不服？”

      猩猩又转头对大叔说：“爷们儿，你们是不是还要留下来问问客人结账的事情？要么我们出去走走，你们回去的时候，给她留个门儿？顺便也帮我结一下晚上的酒钱，多的少的，明天再说吧！”

      大叔搂着妞妞，点了点头。妞妞还是担心我会不舒服，但也赞成我出去走走，想了一下，从桌上抓了几粒糖放在我手上，又把自己的钥匙给了猩猩，叮嘱道：“如果不舒服，打我们电话哦！”

      出了店门，咪咪A正在门口打盹儿，感觉到有人出来，警觉地睁开眼睛，发现是猩猩和我，又重新眯上眼睛休息，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有闲地扫来扫去。大叔食堂在猩猩酒吧的高处，可猩猩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诶？不是这边么？”

      “走走。”猩猩没有表情地丢了两个字，看我没有反应，便又补丢了几个字，“多走一会儿。”

      雨季的夜晚很静谧，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未干的雨水，空气里饱含泥土和草木的潮气，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看不见，却有淡淡的月色浅浅地透出来，映着流动的层云薄雾，还有携着花香的夜风。

      猩猩和我安静地并排走着，只有脚步和呼吸的声音在耳边有节律地响着。忽然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这样的沉寂，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加上这样的沉寂并不尴尬，我便不再费脑子想话题，就这么“哒哒哒”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个……今天累不累？”猩猩干巴巴地打破了这份沉默。

      “还好。”

      “其实，今天这个婚礼还是蛮有意思的。”

      “是啊！如果以后我的婚礼也能这样，就好了。”我闭着眼睛幻想了一下，“就是那种，有一个自己爱的人，三五好友，家人，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婚礼。嗯，到时候得请妞妞好好策划一下！”

      再一次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可耳边的声音却丰富了起来，风的声音，夏虫在草间鸣唱。路边的烧烤摊前摆着各种成串的食物，几条流浪的小狗在桌角转悠，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几个吃宵夜的人围坐在矮桌边，就这啤酒吃烤串儿，爽朗地大声说笑。还有从酒吧走出的年轻情侣，亲热地依偎着，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

      猩猩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说：“千，我饿了，能不能陪我吃一点儿？”我点了点头，和他一同转向烧烤摊的方向。

      这里的烧烤大多会在热油里先炸一下，有大块的土豆和花菜，肉食可以直接在铁丝网上烤熟，撒上椒盐、孜然和辣椒粉，还可以自己调一碗带薄荷叶和花椒籽的蘸水。猩猩点了牛肉、土豆、血肠和豆腐，分量都很足，足够两个人宵夜。

      抽出两双筷子，递给猩猩一双。“在我的家乡，吃烧烤什么的，大家都喜欢点羊肉、鸡翅、玉米什么的，或者扇贝、生蚝什么的。”我说。猩猩正在开一瓶啤酒。

      “哦，到现在也没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旅行？”猩猩一边给我倒了半杯啤酒，一边问。细腻的白色泡沫溢在杯子三分之二的高度上。

     “因为休假啊，想出来走走。”

     “哦。是遇到什么不爽的事情了？”猩猩喝了一大口啤酒，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我也浅浅抿了一口泡沫，沁脾的口感，确实不错。“猩猩，你这种人，应该不存在什么感情问题吧？”

      猩猩放下手里的杯子，给了我一个十分嫌弃外加莫名其妙的眼神，好半天儿才来了一句：“那还用说？当然不会！”

      “在我跑出来之前，我刚被求了婚。”

      空气凝结了一秒。我的表情、猩猩的姿势、那些在桌角转悠的动物、夜风、露水、月色、云层……统统定格了一般。却随着下一秒食物被丢进油锅的“嗞啦——”而瞬间解冻。

      食物热腾腾地端了上来，我却没有了胃口，是我自己开了一个让我自己没有胃口的话题。猩猩却不管那些，只管把吃的往我面前的小碗里夹。

      “低血糖就是要多吃几口，知道吗？”猩猩自己也夹了一片血肠嚼了起来，“好事情啊！到时候也在我们这里办婚礼，就按今天这个级别往上再升个三档。让妞妞好好策划一下！”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告诉我血肠里面有猪血有糯米一样，只是在阐述一件很平常无奇的事情。

      “呃……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没有高兴。”

      猩猩停下不断咀嚼的嘴巴，“为什么不高兴？什么情况啊？我看你这样的条件，早点儿嫁了是好事情！”    

      气结，恨不得直接掐死面前这个毒舌的家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对我很好，他为了我和前女友分手，为了我换了工作，为了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他说，他会一直对我好。”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看了看他，他的目光却在远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我低下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讲。”

      “哦？那你指望我怎么讲？”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哦，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

      “你什么你！说啊！为什么不高兴？结婚，不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吗？”

      我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跟我想得不一样。我没想这么早就结婚。我还年轻不是吗？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承诺未来？我没有不喜欢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突然就怕了。我以为我应该是期待的，但事实上却是恐慌……”

      “那就拒绝啊！”

      “怎么拒绝啊！这种事情……而且我的家人和朋友，都觉得这是一幢很好的婚事，他条件很好，是个很温和的人，而且家境殷实，工作稳定。”

      “可是你不爱他。”

      “呃……我只是不知道我爱不爱他，我没有说过我不爱他好不好？”

      “那就是不爱他。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是这样了。如果你爱他，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告诉你你爱他。”猩猩悠悠地点了一根烟，语气里竟然没有了素日里的欠扁气质，反倒多了一份细腻的真挚，“在我看来，婚姻无非两种。要么，就留于世俗，组建家庭，柴米油盐，相伴到老。要么，就忠于爱情，这种婚姻是美好的，却又十分脆弱，爱情没了婚姻也就没了，所以需要比前者更努力的经营。毕竟爱情这种东西，十之八九是靠不住的。”

      “那我应该属于那种？”

      “你？我怎么会知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他又丢了两块血肠到嘴巴里嚼起来。

      吃了一会儿，他停下筷子，看着一言不发的我，说：“你现在年轻， 年轻就是谈情说爱的资本，你现在会觉得感觉比现实重要得多，对吧？可你终究会老的啊！等你不再年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想法？会为你现在的感性后悔吗？”

      “我……不知道。”我不再吃东西，兀自把玩着手上的筷子，“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反正我终究会老的。为什么不趁着还没老到那种程度的时候，谈谈情，说说爱呢？我就是这么想的。”猩猩吃掉最后两块豆腐，开始慢悠悠地喝剩下的啤酒。

      “是啊，终究会老的……”

      “饱了没？”

      “嗯。”

      “那，我送回去吧！”

      “好。”

      猩猩把钱放在盘子底下压好，对我伸出了手。我愣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任由着他牵着我往大叔食堂的方向走去。

      烧烤摊的喧嚣声、夏虫的低鸣声、狗叫声……一点点落在了后面。只剩下鞋子亲吻青石板的“哒哒哒“和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的声音。云层比之前薄了一些，竟能看到若隐若现的月亮的身影。街边的屋檐吊着的红色灯笼闪着晕晕的烛光，在风里摇晃。

      “千。”

      “嗯？”

      “或许，你是那个十之一二，也说不定。”

      “猩猩。”

      “嗯？”

      “再过三天，我就回去了。”

      “……”

      我俩都不再说话，猩猩一直把我送到大叔食堂的院子门口，松开手，彼此互道晚安。然后，我看着他转过身，双手插在宽大的短裤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往酒吧的方向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在拐角隐去，我才走进那个有着蔷薇花墙的院子，妞儿正在墙头上看着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心底澄澈起来，困扰很久的事情，仿佛有了答案。我掏出手机，对着远方发了一条短信：

      “我想，我不能答应你的求婚，起码现在，我没有办法嫁给你。对不起。”

      合上手机的翻盖，我对妞儿说：“你看，手机是个好东西把？不管多大的事情，发条短信就能搞定。”

      妞儿对着我“喵”了一声，跳下花墙，隐在了夜色里。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股陌生的温度。好吧，即使这件大事情不是一条短信就能解决的，但是，总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吧！总该趁着年轻好好谈谈情，说说爱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