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大叔和妞妞一起到了这个边陲的小城,买下这个破败的院落,开始在这个院落里的生活。他们重新修葺了下雨天会漏雨的屋顶,重新加固了楼梯和栏杆,重新筑好了院子的篱笆,重新垒好了矮墙,铺好了房门通向院门的石板路。他们把原来的堂屋隔出半个叠层,建了木梯子和扶手。又往下挖了一尺,做了台阶和防水。等他们收拾完了卧室、厨房、走廊和储藏室,妞妞说:“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挺宽敞!”大叔说:“是呀!”
打理好硬件之后,妞妞对大叔说:“我们种点瓜菜吧!” 大叔说:“可以!” 于是,他们在院子里种了一畦番茄、一架黄瓜、一片生菜、一排长豆角,又种了几蔓南瓜、几株薄荷、几棵辣椒、几根百里香。种罢了瓜菜,妞妞又说:“我们再种点儿花呗!” 大叔说:“好呀!” 于是,他们又沿着篱笆种了蔷薇、栀子和星星草。后来的一天,他们去集上买竹竿搭黄瓜的架子,回来的时候,一只小奶猫出现在篱笆的角落边,咪咪咪地叫,不知道哪里来的,也不怕人。妞妞说:“我们把它留下吧!” 大叔说:“行啊!” 妞妞又说:“叫什么好呢?要么就叫妞儿吧!” 大叔说:“行啊!”
我见到他们的时候,是一个七月中旬的午后。雨季,这种城市的空气里都饱含着水分和雨后泥土特有的气味。太阳光在厚厚的云层里,并不热烈,却很柔和。我从院门探头进去,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客栈?”
大叔和妞妞正在院墙边侍弄他们的蔷薇,夏季的藤蔓植物疯狂地抽长枝条,需要定期修剪。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双双抬头看向我,然后妞妞笑眼弯弯地说:“不是。但如果你喜欢,可以住下。”
在这个城中,有无数家客栈,我只是不小心走到这里,然后一停留便是一个月的时间,这些都是未经计划的意外。但我想,这些意外应该都是在命运的计划之中。后来,我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契合,是源自于彼此不带质疑的本能,就像是身上所固有的化学物质或生命能量,在一个时空里发生某种反应,继而产生某种元素引起空气中一系列微粒的变化,最后完成相互间的信任。这一系列的反应发生,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而我之所以开始相信,是因为我看到妞妞头顶上那团吸收了雨季阳光和水汽的光芒,柔和而确定。
每天清早,妞妞都会踩着露水在院子里采摘那些成熟的植物。黄瓜、番茄、豆角,那些果实丰盈饱满,富含香气。她不算漂亮,并无惊艳之处,却是如此快乐而晴朗的女子,有着甜美的笑容和明媚的声线。大叔则负责菜地的松土、除虫、施肥、灌溉,还要打开大门,摆好桌椅,挂出“大叔食堂”的招牌。而妞儿,只需在院墙上打盹,或者优雅地踱过院子,跳过蔷薇花墙,出去散步。
搭伙,早餐5元,午餐和晚餐分别是20元。伙食每天都不一样。早餐通常是白粥,配酸豆角。豆角是院子里长成的那些,腌渍好后切丁和切成薄片的腊肉、干红辣椒和姜末蒜片炒了,滋味酸辣咸鲜,过白粥再好不过。有时候也会有蛋炒饭,里面有细细的火腿末,香气浓郁。大叔说,他家乡有句话,叫“干饭炒三遍,给肉也不换”,是大实话。午餐和晚餐吃什么,是要取决于大叔做什么,而大叔做什么,主要是要取决于妞妞想吃什么。
“大叔,今天想吃辣炖杂鱼呢!”
“好呀!”
“大叔,今天能不能做个萝卜炖牛腩?”
“可以!”
“大叔,昨晚梦见蕈子炒腊肉了……”
“嗯,好的,中午就给你做。”
……
妞妞一般会有一到两个想吃的菜,剩下的两到三个就根据当天市场上什么食材比较新鲜以及大叔有什么菜色想要尝试来决定。每顿烹煮的菜肴并不多,除了五六个固定的食客,也就只能再多招呼十来个客人。我问大叔,为什么不把店面扩大,多招揽一些客人。大叔笑笑,说:没那个必要呢,反正也不是为了赚钱,只要能养活自己,养活妞妞和妞儿,就差不多了。顿了一下,又看了看妞妞的方向,转头对我说:我家妞妞不吃剩菜,又不愿意浪费食物,如果做多了,都得我吃,我实在不想冒着把自己撑死的风险去做太多菜。如果我撑死了,把她交给别人我也不太放心。说完,自己挠着头发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仿佛因为自己讲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上午十一点左右,食堂开始接待它的客人。这座城里不乏假神仙和真游魂,二者无论哪种,都得吃饭。他们或者靸着拖鞋,带着前一天的醉意,或者因为上午已经在山里跑了一圈而神清气爽面色红润。还有那些非计划性的食客,有些是无意间闯入,有些是闻名而至,都睁着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或者举着手机相机恨不得拍遍每一个角落。
“嘿爷们儿,今天吃啥?”
“今天我家妞妞想吃面,所以麻烦大家都将就着吃面啊!焖面。”
“焖面啊!今儿这运气也忒XX好了!赶紧的!大碗大碗!”
……
其实大叔并不用担心剩菜,他的手艺绝佳,加上食材的新鲜可靠,他做的菜从来都是供不应求。而妞妞一边乐呵呵地吃着属于她的那碗面,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大叔招呼着大家吃他做的面。
“行啦!你也坐下来吃吧!”
“马上就来!诶,老茂你还要?行,最后一碗,你自己盛去!”
有时候午饭后还可以吃到一小杯甜品。有时候是红豆沙,有时候是百合汤,有时候是西米露,有时候是银耳羹……甜品有没有,或是什么,完全取决于妞妞那天的心情。
其实,尽管大叔有着一手好厨艺,但妞妞却没有一副好肠胃。她吃得很少,而且基本素食。萝卜炖牛腩,永远只吃萝卜,青瓜烧泥鳅,永远只吃青瓜,蕈子炒腊肉,永远只吃蕈子,哪怕是大叔的绝世焖面,她也会一点一点地把里面的肉片挑出来,一点一点地放到大叔碗里。更多的时候,她好像只是负责试菜,每样菜吃一口,然后扬起向日葵一般的笑脸,不住点头,笑眼弯弯地说:真是好吃呢!比上次做的还要好吃!
她主要的配菜,就是院子里的那些植物。新鲜的黄瓜、生菜、薄荷、百里香,摘摘切切,淋上油醋和柠檬汁,便是一道爽口的沙拉。妞妞吃蔬菜的时候,像极了一种植食性的动物,嘴巴张合咀嚼,一会儿便能吃掉一整盘,然后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
到食堂吃饭的熟客,有时候会带冰淇淋或巧克力送给妞妞,这两样是她最喜欢的零食。如果是她特别喜欢的味道,也会像小孩子一样舍不得分给别人吃,一个人笑眯眯地吃完。如果这样,大叔就会皱着眉头对她说:“好啦,晚饭要吃不下啦!” “不会的,我晚饭能吃一大碗。” “这是你说的哦!” “嗯,我说的,一定是一大碗。来,给你也吃一口,你不要皱眉头了!” 大叔吃一口妞妞喂过来的零食,眉头便舒展来开,从柜子里掏两瓶啤酒出来,继续和大家聊天闲扯。
晚饭与午饭差不多,只是来的客人要更多些。大叔晚上时常做一些清淡的羹,最美味的是用一种叫“夜开花”的植物果实做成的,放一点点肉丁,勾薄薄的芡。还有时候是做芹菜鱼肉羹,清爽的颜色,同样美味。妞妞对这些清淡鲜美的食物的兴趣要高一些,吃得开心了,也会囫囵地把里面的鱼啊肉啊吃下去,来不及挑出来。
晚饭后,食堂就显示出了它的另一种面貌。安静的爵士乐,烛光,灯火,大叔食堂脱下阳光,披上月色,摇身一变就成了妞妞的酒吧。
事实上,这里可以点的酒并不多,都是很常规的品种,但因为可以吃到免费的煮毛豆、花生或玉米,所以还是不缺客人光顾。来一次尚是初识,两次便俨然成了老友。我白天或许只是躲在房里码字,夜幕降临总是要到堂屋喝一杯妞妞调的mojito。
“妖妖,今天要不要尝尝新鲜的西瓜mojito?” 妞妞笑眼弯弯,还带着一丝小小的狡黠。
“西瓜?好呀!”
“那我先去院子里摘点儿薄荷,等我哦!”
妞妞欢快地跑开了。她总有新鲜不乏怪异的点子。
她的西瓜mojito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殷红的颜色,衬着翠绿的薄荷叶,煞是娇艳。原来她是把西瓜切成小块冰冻,代替了原本的冰块,滋味鲜甜。我边喝边赞不绝口,她笑得得意,像只诡计得逞了的小狐狸。
十二点打烊,比别家店早得多。熟客走出门,有时候还会回头对站在门边的妞妞说:“老板娘,明天吃个酸辣鱼汤怎么样?” 妞妞笑眯眯:“好呀,我让大叔做就是了,你要来哦!” “肯定来,来的时候给你带个冰淇淋!”
我曾很八卦地问过妞妞,为什么会和大叔来这个小城开这样的一家食堂。妞妞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笑眼弯弯地说:不知道哇!他说来,我就一起来了呗!总归是他在哪里,我在哪里的。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大叔,大叔挠了挠头发,嘿嘿一笑:我家妞妞说想过简单的日子,就来了呗,其实去哪里都成,也不是非得这里,她要是觉得好,就多呆几年,她要是觉得不好了,就换个地方。这年头,我有手有脚,她又没什么大要求,我俩总不至于饿死的。即使一无所有,我也能养活我的妞妞。总归是她想去哪儿,我就带她去哪儿的。
不知道如何评价,我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清浅而深刻的结合。
离开的前一天,大叔给我专门做了一个百合南瓜盅。是院子里结出的南瓜果实,掏空塞上红枣、百合、枸杞、冰糖、栗子,大火蒸熟,吹凉后浇上炼乳和蜂蜜,好吃得简直让人尖叫。大叔告诉我,是妞妞对他说我爱吃甜的,所以特地做了一个给我吃。我终于感知到了妞妞每天所感知的幸福,一份特别为自己用心烹制的精美食物。
夜里和他们在屋顶上看星星。我问妞妞,你小时候数过星星吗?妞妞说:我从小就笨,数不来星星,最多就是数数月亮。说完低下头咯咯地笑,不用看,我也知道她的一双眼睛肯定已经是弯弯的了。大叔还抱出了跟随他多年的木吉他,在月光下轻声弹唱,唱的,都是给妞妞的歌。妞儿举着修长的尾巴,优雅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斜睨一眼,跳下屋顶,出去散步了。
那天晚上我们数了很久月亮,然后各自回房睡觉。
妞妞说:“妖妖,晚安!明天见!”
我也说:“恩那,晚安!明天见!”
次日破晓的时候,我背着我的背囊走出食堂,轻轻扣上院子的篱笆门,那天的蔷薇开得繁盛,栀子的花香也分外馥郁。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