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新剧《剧场》6月10日登陆北京卫视，上海电视剧频道提前两天播出，且播出进度加快一倍，我对严歌苓女士的特别钟爱使我忍不住超前追剧。因为卫视台的青睐，我似乎可以安心，网络回放平台的存在，让我可以从播出后一天起回顾错过的片段，虽然要耐着点性子。

终于迎来与心爱的作家的又一次灵魂交汇。对于经历严重贫乏的我，有时候，一场期待的如愿以偿，足以成为灰白的生活幕布上，一个耀眼的亮点，产生奇妙的体验。

严歌苓沉静的人性思索和带有温情的伤痕的文字，是我对她产生情结的缘由。

8号那天，错过了《剧场》开头的第一组镜头，直到今日11号才通过视频补上。

瓢泼的大雨中，一棵茂密青翠的大树上，一个小男孩坐在树杈上，全然不理会底下人群焦虑的呼喊。他站起来，沿着树杈迈开颤颤巍巍的脚步，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无知之举的危险性。忽然树下出现一个穿绿色塑料雨衣的中年女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赶来，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到身处高处的孩子的瞬间，丢弃了自行车，扯开嗓子对他大喊：瓜瓜，瓜瓜，妈妈来了……

正如我预料中的那样，严歌苓的小说或剧本，习惯于在序幕拉开时，就把主人公创痛的人生侧面一刀切开，随着刀声落下，人物隐秘的伤痛血淋淋地展现出来。这种鲜明的伤痛所带来的震撼，直击每颗细腻的心灵最柔软之处。无论对时代还是人性，反思和体味，均由此开始——是什么样的时代的烙印增添了抗争的无力感？又是什么样的人性的现实注定了难言的悲凉？

这令我想起《陆犯焉识》的“引子”。在故事的开篇，严歌苓也是这样直截了当地带领读者走进主人公陆焉识度过二十几年流放生涯的大荒草漠，开启他充满伤痛的也不无温柔的一生的讲述。

就如同记住一个本该受人尊敬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最好的年华沦为丧失尊严阶下囚的悲惨宿命，观众们牢牢地记住了一个话剧名角华丽光环的背后，难以逃脱的悲凉。犹如一个荒诞的诅咒压制在了一个超尘脱俗的精灵身上，让她成了褪去光环，陷入烟火纠缠的俗人，成了终生携带伤痕生活的凡人。

写人性的作品很多，可写特定时代里的人性，写曾经不无荒诞和悖论的时代，对人的损伤，却需要大胆的笔触。作为一个华语作者，她具备循规蹈矩的作家难以达到的魄力和见地。或许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维护表达的自由，或许是女性心理的偏爱，她总是倾向于给锋利的笔尖涂抹上一层温情的缓冲剂，犹如在丑陋的伤疤上描画美丽的花朵，让作品的伤感意味被人性的关怀所削弱，而在观众和读者的心底，升起一种理想主义的力量和光芒。

同样在《剧场》的开头部分，年轻记者王帆阳用那张作为母亲遗物的唱片，打动了中年郁珠的芳心。感动和感激足以上升为异性的吸引力，可见曾经那个疯狂的时代对郁珠精神土壤的摧残之深。这段美妙关系的开始，溯源于一个深沉的创伤，这正是“温情的伤痕”。如果没有这爱情的装饰，一个时代赤裸裸的硬伤，就这样铺陈在观众面前，那势必失去许多美感和启迪功能。就像《陆犯焉识》里，冯婉喻执着的深爱成为陆焉识悲剧性的人生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再如《床畔》中的护士万红，始终坚持“英雄不死”的信仰，忠实守候在张连长的床畔，却无法抵抗人们英雄主义的泯灭。读者由此看到，即使是充满人性光辉的人，他的命运里也未必避免得了深重的灾难。于是，明显地暗示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所应该负担的责任。

说了这么多，一直没搔到痒处呀。对严歌苓独特的好感，说到底是缘于她的作品满足了我对1949年后直到80年代的中国那段历史的好奇。我读书的时候学历史，很遗憾于中国曾经经历了颇多周折的几十年，其中反映的问题和引起的思考，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虽然这种做法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合理原因，但它也阻挡了忠正之人关心国家沉浮，关心艰难的年月里，那些载沉载浮的渺小生命，走过了怎样的精神轨迹。

我记得初中时候在试卷上读到过，一个掉了门牙的老教师给一个小孩子辅导功课，叮嘱孩子不能把他们的结识告知他的父亲。因为老教师的牙，是被孩子的父亲打掉的，那时候，这位父亲是老教师的学生。这个故事造成的谜团，让我第一次窥见了这段神秘的费解的时期，觉得有趣。我当时不知道为何会幸灾乐祸，现在懂了，那是一种荒诞的趣味对一颗懵懂心灵的诱惑。高中历史老师让做课题，那个十年的口述史。她让我们回家采访祖辈。最后几乎所有人无动于衷，不了了之。我的祖辈都是农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把青春献给了土地，时代的风云与之无关。我想我的同学中可能有人比我幸运，能够了解到真实的情势和具体的人生体验，但这一切或许早已成为羞耻的烟云，随岁月流逝而飘散，是不适合拿出来公诸于众，随意置喙的。那些经历了沧桑过往的老人，是不可能著书立说的，他们的精神或许只能靠血脉来沿袭一二。更多的阅历和感受，将沉默着，陪伴他们寂静地老去，守护一个人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后来，我又试图在网络上找到一些建国之后几十年，刨去了政治纲领，描述普通人生活的史料，几乎一无所获。我不得不承认，一段不具备普及性质的历史和登上过历史舞台的角色，必然面临精神传承的断裂。当我隐隐感到，抛弃那些过往、那些人们是一种遗憾和辜负的时候，可能我的感性已经压倒了理性了，可能我已经处在了一个微妙的危险的位置上了！只是这样想想，我的心便不能安了。

所以，我钦佩严歌苓超常的勇气，也十分高兴她的作品或多或少地满足了我的兴趣点，弥补了我经验的空白，更重要地，使我看到了扭曲的时代里，人性难以掩饰的光芒——我深深相信，现实里，这样的光芒曾经无数次照亮了那些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卑微而高贵的灵魂！

我想，严歌苓的作品其意义正在于，它让人坚信，即使在黑暗的岁月里，只要信仰不屈，人就能够迎来人生的曙光，找到自己精神的归宿。所以，严歌苓的大胆不是出于叛逆，不是想标新立异，她是想彰显人性永恒的力量，可以穿越岁月的风尘，让人生闪耀温暖的光泽。

期待美好的故事，犹如期待一个温柔的故人。

2015-6-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