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对两个孩子穷尽心力的呵护，想起她在学校对待其他孩子，也一律敞开心怀地疼惜着。孩子们十分亲近她，户外的课程中，她俨然成了孩子王。孩子们的确变得活跃和开朗起来，更加敏锐地感知世界。一切看起来都是极好的。

你很努力地在创造适合他们成长的环境，犹如桃花源。给予他们的都是最好的，期望他们在你的怀抱里安顺长大，对吗？就如同外祖母对待你的方式。

是的。

孩子们恐怕与你有所不同。

这个曾被她比作温玉的男人，此刻稳重缓慢地道出他的观点。从前，他只默默观望她，配合她的安排。每次见到她与孩子们那般纵情，便不忍打断，摧毁美丽的情境。但是，现在是个机会，可以聊聊。他想。

她面露惊疑之色。请往下说。她对他有天然的敬重和信赖，期待他指点迷津。

外祖母给你的，乃是你全部的人生。你却不能主宰孩子们的人生。你只是一个引导者，他们有各自归属，是命运注定的。

你的外祖母给你无忧的物质和丰实的精神，她有一种信仰，要把你从俗事艰难中抽拔出来，把你内心缺损的伤口裸露出来，等待你用精神食粮填补它。你对情感强烈的需索形成强劲的一股力，使得你无止尽地走在精神追求的路途上。最终造就了今天的你。纯净，高雅，天真，不羁，像一朵山茶花，释放凛冽的香气。这个结果应该大致吻合外祖母的夙愿。但是，有一样东西你未能从外祖母那里习得。即面对生活境遇劈头盖脸的坍塌，所表现出的坚固。

这也许是因为外祖母的爱构筑起保护的高墙，让你人生道路平顺安乐。你无需坚强，在独自安身立命前永远有所依靠。当然，更可能是你自怜自哀的顽固性情在起作用。与你相处的日子，我看到你影响每个孩子的方式，都极力与精神目标相接近。这大概是你自幼形成的生命方式。你知道自己的内心存在深邃黑暗的洞穴，不愿直视，于是用意念构造完美无缺的幻象，自欺欺人地麻痹自己，粉饰太平，精神貌似百毒不侵，实际上却十分虚弱。

呵，对不起，比较主观的臆断，冒犯了。他抱歉地笑笑，我无意指责你，各人不同的生命方式，都有合理的内因，是应当尊重的。

我知道。你只管畅所欲言，我在认真听。自从17岁外祖母离世，就没有人和我讨论自我，拨正我偏颇的意识观念。当局者迷，我只能以我的意志力推进对孩子们的影响，隐隐担心会在育人的任务中不自觉地偏离方向，这会害了他们。我正需要有人在旁观望，给予提点和指正。

他继续说下去。

你是否了解孩子们最可能的人生道路？他们将在不久后踏上的道路，要求他们凭借牢固坚韧的内心去承担。这至关重要的品质被你忽视了。你用过度柔软的爱和退让纵容了他们的脆弱。你的人生字典对坚强二字概念模糊。退一步讲，即使你有心塑造孩子们坚韧不屈的人格，其中分寸也难以拿捏。这是教师身份所限。

事实上，生活是很平实的，尤其对于贫穷山村。它需要承担远多于需要高尚。人性平庸而脆弱，许多你期望中的崇高目标根本无力达成，虽然孩子们在某些瞬间会被它们所牵动，仍然无补于千疮百孔的现实。这里不同于你从小成长的优雅丰足的环境。孩子们不具备像你的外祖母一般的家长。这些使得他们面前铺开的道路非常严酷。

孩子们的祖辈，甚至父辈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们只懂得致力于有形的事物，换取短期的收益，聊以糊口。体力劳动喂养着一副沉重的皮囊。饱尝艰辛和冷遇，生活的残酷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他们承担着一切公平的不公平的负荷，心灵与身体同样地迅速苍老下去。当他们感到不堪生活压力的重负时，便希望他们的子女早日接替他们的位置，成为家庭的劳动主力军，而不要继续读无用之书，损耗家里微薄的钱财。

现在和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孩子超过90%都不会升入高中。一旦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大山，到城市里打工。餐馆洗碗工、大货车司机，建筑工地搬砖运土……他们就从事这些工作。他们会在年轻的时候就承担起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比幼年求学时多出许多残酷而沉重的内容。可以说，急转直下……

你想告诉我，现在我为孩子们竭力构造的精神丰满的世界，给予他们丰沛的情感，教会他们以开放的心来爱，来感受，最终都可能无益于他们今后经历的道路，是吗？

不能说无益。精神范畴的事情很难说。我相信这一切在他们心里会留下美好的感受，帮助他们树立对自我和人际网络的信心。尤其是像素容这样，有挖掘和反映内心的潜质的孩子。但是，这确实与他们以后获得的人生经验交集不大，很容易在将来被他们质疑，或弃为无用。因为他们在未能了解你引导的这条道路背后的深意的时候，就中途背离了它。这十分遗憾却无可奈何。

必须认识到，他们即将走上的人生没有诗化的意境，只有坚硬的现实。在那里，放纵的笑容将被沉默的泪水替代；娇惯的依赖行不通了，必须独自承受自行解决问题；心灵上刚画上的美丽图案将被暗黑的墨迹篡改覆盖……因此，每当看到你带着素容和清见，在山水环绕的户外练琴或作画，我会想是不是领着他们到杂草丛生的山道上干农活，把一筐一筐的野生药草和蔬菜背回家，比较合适。你给他们的生活，太过安逸平顺，给他们制造错觉。他们不久后即将面对的生活，比在人际关系纯净的山间务农，承担单纯的体力消耗，要沉重许多。理应渗透一点真相给他们。让他们早日步入轨道。

他的论述告一段落。沉默倾听的她回应他：

我会尊重你反复强调的孩子们未来的现实，尊重命运。在现实到来之前，任何先入为主的假设和试炼都没有价值。所以不必让孩子提前体验，不必出于对未知的慌乱，而打断当下生活的节奏。不同时期，当各司其职。唯一确定的是，为了好好服役于命运，孩子们首先需要成长为精神健硕蓬勃有力的人。而这力量的来源，就是从早年接受教育时的各种载体中获得。比如一段诗词，比如山间草木，比如和同学间的亲密拥抱等等。

或许不该因为现实坚硬，就放弃为孩子们的精神提升做尝试。教育是改造精神的学科领域，它不能一蹴而就，但也不完全无能为力，否则千百年来尊师重道的传统就不会流传下来了。对吗？我们不能神化教育对精神的影响，但也不能排除它。我现在只践行我的理念，至于它的结果，留待时间评判吧。现在什么都不得而知。前途迷茫，只能走好脚下的路，带着隐隐的期望。

正因为孩子们的少年期被迫缩短了，在涉足成人生活之前，才更应该被美好的事物熏陶。别的孩子用十八年长大成人，而这里的孩子只能用十五年，甚至十年就要承担起成人的负重。这也就需要引导者运用更强烈的力量和更大的频率，让正面的精神元素刺激心灵，方能促进开蒙，使其加快成长。犹如骤停的心脏要靠猛烈电击恢复跳动。这时候，一切有利于智慧启蒙的方式，应该蜂拥而至地进入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在他们纯白如纸的心灵上画上缤纷的色彩，如同百花齐放。孩子们心灵细腻敏感，若其中一二灵慧者能有所意会，已叫人足够欣慰。这是我有信心推行我的教育理念的依据。

你提示我之后，我塑造孩子们的精神世界的紧迫感加重了。我庆幸作为老师和母亲，在用不同以往教育者的线路实践灵魂的优化。虽然不能确保它对孩子们的一生产生影响，却值得努力。倾力灌溉，不问收成，这是播种者该有的心态。

播种一颗种子，然后生长的过程遇风逢雨，其间凭借自身力量积累维护生存权，有存有亡，长成各式各样，这与播种者无关，是后续的生命过程形成的结果。

（未完待续）

2014-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