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汉阳街的搂，一个比一个显摆，仿佛是在争风吃醋，生怕失去人的宠爱，每座搂都使出浑身解数，极尽包装之能事，让自己更加招惹人的眼球。它们都知道，在现代化都市的繁华的商业中心安身立命，谁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被淘汰出局。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汉阳街的人气便像一个发酵的面团，不断地膨胀，让人担心它会挤死交通。事实上，已有好多出租车已避开汉阳街，不往街里跑。因为出租车司机担心进去后会遭遇“肠梗阻”，谁也不愿意在这样一个黄金地带让自己挣钱的黄金时间白白流失。

      来到这条街，不管你怀有怎样的目的，购物也罢，休闲也罢，你的行走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节奏。因为你被人流裹挟着，由不得你自己。这是一个拥挤的世界，它需要流动，只有在流动中你才能拥有更多的存在空间，你才不至于因自己的不动而阻挡了别人的流动，以致使后面的人流出现拥堵。因此，流动才是汉阳街的生命。在汉阳街这个生命体中，你只需前行，不用思考。看一下环岛路口的显示器就知道，单是这个生命体流动所发出的喧嚣声，就足以将你的思考打断，那声音是65分贝。

      但是今天，这个弥漫着65分贝喧嚣声的汉阳街，忽然被侵入了另一种声音——一首别样的歌曲。这歌曲咋一听非常扎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再细听一下又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佛教的曲子，有人说可能是《大悲咒》，但也拿不准。这曲子好像就在身边，或者就在附近，但一时半间却找不到它的出处，这让行人非常纳闷，左顾右盼也寻不到声源。但曲子却不容置疑地长驱直入，灌入大家的耳膜。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

      由于种种恩爱贪欲，

      故有轮回。

      命有己造，

      相由心生，

      世间万物皆是化相。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这声音从哪里传来？”好些人发出了这问话，但没人知道。于是他们驻足寻找这声音。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就会被好奇心憋死。

      这声音仿佛不像开始那么扎耳了，人们越听越觉得可以接受了。这时有人说，这声音很本真，是纯粹的原生态声音，土得不能再土了。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唱的原生态唱法，其实不是真正的原生态，这才是真正的原生态呢！议论之间，人们忽然发现，这声音原来是从地面发出，它从拥挤的人群里穿梭出来，跑到了人们的耳朵里。人们看到，这也是一个流动的物体，它是用角铁焊成的一个框架物，共有两层。框架的上层放着一个大音箱，底层趴着一个人，几乎趴在地面上。这人的两条裤腿像两个布条摆放在木板上，让人一看就可以断定他已没有了双腿。在底层框架的四个角上固定着四只鸡蛋般大小的轱辘。这四只轱辘前进的动力源是那具残躯的两只手。他两手穿着两只破皮鞋，不停地向前扒地，从而使这个框架体不停地向前移动。他的头发很长，却并不乱，甚至很干净。他身体单薄而瘦小，却显得有点儒雅。这就很奇怪了，一个让人看不见他的脸和他身体全貌的人，怎么会表现出儒雅的气质来呢？

      他不停地前行，俯向地面的脸似乎不时地滴下汗珠。人们很想看一下他的脸，或者是他的眼睛，但仿佛他的头也被焊在铁框上，一动不动。他从没转动过他的头，哪怕是抬头向眼前的世界瞟一眼呢。其实谁都知道，根本不需要看他的脸，他所传递的信息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在用手扒地驱动框架体移动的时候，顺便把他脸前的一只铁碗向前推了一下，这只碗所传达的出渴求和愿望谁都心知肚明。

      这样一种情景的突然出现，实在让人始料不及，这个简陋的框架体移动物以及它音箱里发出的旷远而苍凉音乐，显然与汉阳街这个豪华的现代化商业中心格格不入。驻足观望的人这时感觉有点尴尬，他们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样的情景，是掏出点零钱表达一下同情心，还是一走了之？他们很矛盾。如果向他碗里丢点零钱，丢多少为好？通常情况下，同情心与弱者弱的程度是成正比的；越是很弱的人，就越是会让我们的同情心表现得很强烈。但问题是，同情心的强与弱用钱来度量，应该怎样掌握它的尺度呢？这让大家感到迷茫。还是一走了之吧！可这样问题又来了，看了这种情景却扬长而去，别人会怎么看呢？我们会不会在日后、在良知的叮咬中心有不安呢？

      仿佛是不谋而合，驻足的人都在等待，尽管后面的人说“走呀走呀，别站着当道”，但他们还是走两步驻足一会儿，等着这个框架物体移动过来。他们心想，总会有人先抛出第一份同情心的，就以“第一份”为参照吧。可等了好长时间，这个卧行者的碗里仍然空空如也。但空空如也的碗在被向前推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却像针一样刺进了人的心里，让人很不舒服。大家都发现，这种等待越是长久，就越是为第一份同情心的抛出增加了难度，人们的彷徨和犹豫就越会加重。可是谁又能改变这一状况呢？于是，那些想抛出同情心的人，在人不知鬼不觉中悄悄地溜掉了。购完物后，有人又遇到了到卧行者，偷偷向他碗里看了一下，他的碗里依然空空如也。好些人在想，难道他的碗会永远这样空下去吗？

      第二天，汉阳街亘古不变地按照自己的定律，在人流、物流和资金流中喧嚣着、沸腾着。喧嚣和沸腾带来的热闹让它早已忘掉了昨天的那个卧行者。那个卧行者的介入对于汉阳街而言，只不过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一闪即逝罢了。汉阳街当然要恢复它固有的秩序，人们在繁华和热闹中窜梭着、奔波着、追寻着，各得其所。

      然而，下午三点的时候，人们发现那个框架体又一次进入汉阳街的人流和物流之中，那个不和谐的声音又一次不容置疑地窜入人的耳朵。仿佛人们比昨天更习惯了这声音，不再感觉那么扎耳了。昨天就看到这个卧行者的人，大概回去后被良心咬一下，觉得心有不安，今天无论如何要拯救一下自己的心灵。于是他们循着这声音来到卧行者身边，准备义无反顾地抛出他们的同情心。但他们惊异地发现，他们无法完成对自己心灵的拯救，卧行者今天没有带碗，这举动分明是在拒绝人们的施舍。这是为什么呀？

      卧行者手上穿着的那双破皮鞋不停地扒地，快速而有力。汉阳街的所有豪华的楼群似乎阻挡不了这个简易而渺小的框架体对人们的吸引，凡是听到那首佛曲的人，都好奇地顺着声音去追寻这个框架体。今天的人们对它的兴趣仿佛比昨天更大了，因为它给人出了一个谜，而这谜底谁也猜不清。

      “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不带碗，就是不想要我们的钱。”

      “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难道不会说话吗？”

      种种疑问潮水般涌到人们的头脑，人们想在这些疑问中找出答案，但谁也找不到。

      这时有人说：“直接问问他不就得了，问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但谁也没有鼓起勇气最终发出这疑问。因为走到他跟前，就被这个框架体给震慑了。它像一只蜗牛，那个比他身体还长的音箱正像蜗牛的壳，他被置放在箱下露出个头，正和蜗牛的外形一样。它行走的速度也和蜗牛一样，是一种蜗行的状态。但事实上，人们更多的并没有停留在对蜗牛的想象中，因为它的确不是蜗牛，驱动着这个框架体移动的是一个人，他是在用他的残躯背负着他的人生，穿行于已知或未知的路上。他被压在最下面，却还得用手来爬行，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状况啊！

      卧行者继续蜗行，他和那个框架体共同散发着一种悲怆的氛围，让大家无不被其感染。前面所有当道的人都早早地为他让道，仿佛他才是汉阳街的中心，在他的面前，其他的人都是不微不足道的。这时的汉阳街真正地汗颜了，在它所有的物流、人流和资金流中，只有这个异类的框架体移动物才最吸引人的眼球，只有这个框架体移动物才能把人的良心和思想都搅拌成汹涌的洪流，让汉阳街第一次出现了一股思想流。而单凭汉中街自己，充其量只能把人的欲望掀起狂澜，却不能让人的头脑迸发思想。但是，尽管如此，人们却不想继续跟着卧行者走了，因为谁也没有勇气直面这样的人生。是的，除了卧行者自己，谁也没有。

      一对夫妻离开了框架体，他们走出很远后才开口议论。

      女的说：“他为什么不弄一个轮椅坐呢？”

      男的说：“或许他不能坐轮椅，或许没人为他捐献轮椅？”

      “政府为什么不收容他呢？”

      “需要收容的人太多，能收容得了吗？”

      “那他还是想得到社会的帮助。”

       “你看他是在讨钱吗？”

      “他昨天是想讨的，他带了碗，那碗是用来乘钱的。”

      “更可以说那碗是用来吃饭的。”

      “唉！可怜的人，但愿他能超度。”

      “我看他已经超度了。你看他行走得多么坚定、多么自如。我刚才俯下身来看他，看到他的表情非常平静，没有任何纠结。”

      第三天，还是在下午三点，卧行者又出现在了汉阳街。他依然没有带碗，却依然执着地前行。

      “这人又来了”。大家都这么说，有的说在嘴上，有的说在心里。但大家不像开始那样感到震惊了，人们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慢慢地对他的存在保持了平静的心态。总不能老是为了他而耽误自己过多的时间吧？这样，汉中街不再因为这个框架体的介入感到不安了，人们依然故我地在一片繁华中呼吸着现代化的气息，乐此不疲。不管谁进天堂，不管谁入地狱，那与我何干？

      卧行者继续前行，他爬得坚毅而顽强，执着而果敢。但没有人再为他驻足了，只有后面的人走到他跟前时侧身看他一眼，或是又走到他前面时再回眸瞟他一眼，仅此而已。

      忽然，有人惊诧了一声。这是个有心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看到卧行者其实带着碗呢，那碗被压在他的肚子下面。但是，没有人与这惊诧相呼应，此刻这一发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汉阳街依旧是汉阳街，它在按照自己的定律演绎着它的心动与不动、心变与不变。

      汉阳街依然喧嚣着、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