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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年前,我极不情愿地被一所新开张的师院录取了。与我共遭厄运的还有全省的七十九位哥们和姐们。
录取通知书下来时,我觉得一所综合大学,一个企业家的梦飘然而逝,像一个不再喜欢我的情人那样离开。而一所师范院校,一个教师的身份正向我走来,像一个我不喜欢的情人那样走来。当时,真的很疼我的一位数学老师上街买菜,路过我父亲的摊子,她几分惋惜几分慨叹地对我父亲说:“你儿子被师范取走了。”
我的父亲正把着称杆,随口答道:“师范好,教书育人。”
我当时的心,用现在常见的学生作文里的话说,就是“简直气炸了”。
大一时,我们的
“一个女同学”很不争气地一天天瘦下去,而我竟很不体面地胖起来。相逢一笑,甚至问一句“吃过了吗”,两种眼神十幽怨却始终无法幽会。
我走向了捡到篮里都是菜的图书馆,翻翻图书后的借书卡,尽是我们那些失恋的哥们的名字……大概十年之后福建省最优秀的教师就是这时造就的。而他们这时正在师院“图书馆”这块贫瘠的旷地上吃草。
我又走向了横亘东南的九龙江,看那些晚霞下的黑牛在啃食瘦瘦的岸草……
毕业钟声漾过浅浅的九龙江。这一条相伴四年依然默默的江水啊,仿佛一部封面艳美的书,悄悄合上了我的同学,我的友人伤痕累累的青春故事……
牛,一种叫人理解不尽的动物,冲着蓝天缓叫一声,令人黯然神伤的:
母妈——
二
在蟋蟀徘徊于洞里洞外,知了叫喳于树上树下,草菊怒放她的野姿,水稻飘散她的野香的晚夏,我和小沈、小程来到了明净山上。走在堤岸上,凝眸涓涓溪水,偶一抬头,见一黑瘦男孩夹在苦楝树上,黑着大眼睛瞧我。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是我骗上架的一只鸭子。——这么一想,心头乐了。
明净山已经不再是山,它是桉树、凤凰树、木麻黄共同荫护下的一块较高的地。四周是洼地,再四周是连绵的山。把它放在海洋,它是孤岛;把它放在沙漠,它能当绿洲。一所破烂的中学就建在它的上面。
在明净山上,我结识了不少大人:土匪模样,笑起来却花枝乱颤的杏哥;穿女孩子健美裤的风流糟老头;一个生命力顽强,笑谈女流不变色的单身老哥;一个书法和他的身体一样坚韧致密的英语教师;……
在明净山上,我也结识了不少小孩。他们高兴起来就跟老师点个头;不高兴就在老师面前大摇大摆地过去,招呼不打一个,或是爬上围墙吊郎着脚。他们开心就学着父母骂“甭那你母的×哪”;不开心就找个伴打一架,或是跟政教主任比画少林拳。
孩子们跟着父母过三隔五地跑一伙下广东打工去,流些汗,流些血,逢年过节回乡来抛掷血汗钱,过上一气“端起饭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快活时日。
我开始学会理解: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对于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父母来说;这也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对于一个逃避城市文明,渴望返朴归真的大学生来说。
“古的时候,祖先们带着子孙和牲畜,进入这一块洼地,跟国画大师作画相似,也跟围棋高手下棋相似,他们撒下几个点。这些个点繁衍起来,成为大乡。大乡的牛挂着大乡的名字,异乡人不敢偷牵。”村上有文化的村民这么说。
祖先们始料不及,多子成为多灾,土地成为负担,连那挂着大乡名字的牛,也成为异乡人对于他们的污蔑的代称。
一个古老的传说,像一条深山里来的溪水,到这里开始变得浑浊。
“父亲,我们打工去吗?”
“是,打工去。”
“读书没有前途?”
“没有。”
“种田呢?”
“没有。”
“打工有前途吗?”
“没有。”
“那我们为什么往前走?”
“先赚几百元回来再说。”
一对对背井离乡的父子,翻过了那夕阳西下的山冈。
昏黄的灯,映照着六十年代建筑的旧墙壁,上面依稀着“打倒×××”的字样。一扇扇简单的门,关住了满腹牢骚的教师。
“明天我也当官去——”
“明天我也下海去——”
“明天我也打工去——”
教师们的宏愿也是有人去实现。
夜色密密麻麻地掩埋了千家万户的酸甜苦辣。明月又升上了明净的天。一条黑牛,望着山外的天,天边的月,缓叫一声,令人心旷神怡的:
母妈——
199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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