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一

穿花衣的莲妹子挎着军色书袋走进小学大门。黑孩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消失。他又转头盯上一只母猪，紧跟它走。母猪拉屎，大块大块地掉到他的粪箕里。

黑孩在浅浅的溪水里扑通，温温的水挟着细细的沙流转在他的周身。洗衣的妇女朝他望来，笑炸了：

“哎哟??足黑足黑！”

“哎哟??小鸡鸡也足黑足黑！”

黑孩泅上岸，套了短裤，逃上竹坡。回头望去，妇女们裂大了嘴，颤动着胸前的肉团：“足黑足黑！”

黑孩趴在窗棂上，望着对面圆形土楼里的灯火；他见到母女俩坐在灯下缝衣，亲亲密密地说话。他仔细听，听不清楚，却分明听到了深山里一只野猪在嚎着一支悲哀的歌。

墟日，黑孩的父亲卖花生糖。黑孩切了一块糖，用书纸包着，就去找卖竹笠的莲妹子。莲妹子坐在地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往上打量着行人。黑孩递上糖：

“给你。”

“什么？”

“你拆开。”

“糖咧！我给你钱??”

莲妹子麻烦地解自己的裤腰袋。黑孩红黑了脸，溜走了。

黑孩在村子里转悠好几圈，有时把水洼踩得四溅，有时踢几下猪屁股。终于，他转到了莲妹子的家门口，看她编竹笠。

“给你钱你不要。”

“我有钱，我不要钱咧，??你教我识字，好不？”

“嘻嘻！”

“好不？”

“嘻嘻！我不会。”

莲妹子的母亲从屋里蹦了出来，骂：

“黑孩！你不知死活咧！敢来招惹我家妹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脚骨！”

黑孩逃下了坡，回头望坡上，莲妹子在家门口站成了一棵树。黑孩胸中一阵热，就嘶嘶哑哑地唱了起来：

昨日见妹一枝花

不思饭来不思茶

恨哥不是锄一把

连根带叶挖回家

我俩相连实难丢

高山兀起是哥愁

天昏是哥想起来

落雨是哥眼泪流

……

二

晚上，黑孩和阿公一起睡。

阿公常常置个火笼于胯下。火笼是本地青翠的竹子编成的。编竹笠的大多是十七八岁心灵手巧的大姑娘。阿公见十几岁的孩儿也置火笼，就骂：

“小子人，也置火笼，没半点血气，作什么□！”

每晚，黑孩和阿公聊天。

“阿公啊，你的皮还不会粗咧！”

“俺的皮没你的嫩，你是小子人，有血气，俺老了，没血气，跟你一起睡，借你一点血气用。”

“俺的血气够阿公用吗？”

“吓！俺见你瘦瘦的。也没有什么血气咧，明早叫你婶捞些干饭给你吃，好吗？”

“……”

“俺唤你，怎么不应？”

“……”

阿公唤醒了黑孩，问他。

“好咧！”黑孩喃喃答着，又睡着了。

阿公死了。

入夜，黑孩、阿爸、灿哥三个人坐在油灯前泡功夫茶。茶色还没有灯火浓时，土烟嘴已有一地。黑孩盯着灯火，灯火一闪一闪的。

阿爸要阿姐嫁给灿哥，阿姐不愿，自己跑去嫁给强哥。灿哥为报答阿爸，每晚都来。土烟一支一支地递来递去。灿哥抽几支烟就吐一口绿绿的唾沫。

黑孩问阿爸：“阿爸，阿公死了，就没了？”

“没了，人死入土为安。”阿爸答。

黑孩想起那天的情景：送葬的队伍长长地从村子排到山下，八条汉子抬着棺材像蚂蚁抬虫子，纸钱散在空中像天上几朵白灿灿的云，点灯山上的瀑流的轰鸣清清楚楚地送入每个人的耳朵……

黑孩腰里别一把柴刀，系一捆绳，向着深深的柯同山走去。

日头出来也要行

岭子陡陡也要上

黑孩百无聊赖地哼了两句山歌，觉着后两句没意思，就闭口了；后两句是：

也要阿妹十八岁

也要阿妹十八美

柯同山三山二谷，竹林茂密，间有松柏、杉木，铁芒箕丛生。一条清清的泉水从深涧里流出。黑孩巡了阿公的墓，又翻过一个山顶，慢慢地坠入深谷去。他见到一架白骨，并不觉得害怕，心里想着阿爸说的话，人死入土为安，这人死了都没入土，是不安了。思虑罢了，不觉流下两行泪来。

黑孩自己编了个竹笼，笼中安放一个红泥炉，烧几块火炭，置于胯下，过了一个冬天。

三

黑孩赶一群鹅来到溪边，在岸上找块草地坐下。手中的竹杆子，像钓鱼似的举着。鹅嬉水，他也嬉水。鹅舒展长颈，他也舒展长脖子。

黑孩顺着溪水望见一位洗衣裳的中年男子。那人穿着的确良白衬衣，外面敞开着咔叽布的中山装，左上衣袋插着一支笔。

黑孩用奇特的眼光望着他。

他笑开了一口洁白的牙，说话了：“黑孩，看什么？”

“你也知道我的小名？”

“你的大名，远近知道呢！”

黑孩跟他要好了起来。原来他是对面中学的老师。黑孩求他教字。

他又笑开了一口洁白的牙，又说：“那你要教我唱山歌。”

自此，黑孩一边放鹅一边识字，老师也跟他学山歌。

老师还写了一首歌给他唱：

黑孩的家乡

披上绿油油的地毯

往上直冒的稻苗

叶叶长在黑孩心上

黑孩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绿意

心中流淌出许多感激

黑孩伸手抚弄苗苗

像抚弄一回蓝天

黑孩在田埂上躺下

眼睛眯成一条线

线上的蓝天有鸟儿飞翔

鸟儿飞遍了群山

黑孩有块自留地

他种下了花生米

钻出黑土来的叶瓣

像刚出世的婴儿脑袋

黑孩的爱

像露珠在菜叶上凝住

黑孩的爱

像竹笋钻破了竹林的春

黑孩的爱

像春雷在田野上打滚

黑孩的爱

感动了自然万象

和

脸

黑孩唱起山歌：

“哥相思，妹相思……”

黑孩开辟黑土地

把相思的歌儿种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