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我是熟悉的，然又觉得陌生。说熟悉，是故乡大致还保留着我幼时的印象。故乡的后龙山，在我看来，永远苍翠叠绿，蜿蜒起伏，至今仍默默守护着山下的那一片广阔而又温情的家园。可是，就是这一片广阔而又温情的家园，历经了岁月的无尽沧桑，从悠悠时光里一路走来，却常常给了我物非人亦不是的几多感慨……

很多次，只要我一回到故乡，我都会站在自家三层楼的新居上，久久地对了整个故乡凝望。于是，故乡那些处于村子中央残败得似乎随时都将坍陷的一排排老屋，总会引起我无限的唏嘘、慨叹。那里，如今可以说是人烟稀落，沉默冷寂，有的已是荒草凄凄了。但那一堵堵黝黑的壁墙，一片片灰亮的泥瓦，或者一根根几将腐朽的木梁，于我而言，都是亲切的，温暖的，仿佛我和它们从不曾分离。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因为时光的流逝，造化弄人使然。

忘不了，我们曾在一排排老屋的街巷当中穿梭行走。老屋的街巷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最适宜小时的我们尽情地玩耍。我们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播撒在这一条条弯弯绕绕曲径通幽的街巷里。我们在这里捉迷藏，从这条街巷追逐到另一条街巷。有时，也三三两两蹲坐于小巷的街沿上玩着纸牌或者其他什么。那时街巷处处是人家，我们透过窗子便可以看见大人在屋内忙碌的身影，不时又总能听见大人呼唤我们当中的伙伴吃饭或干活的声音。尤其是到了炎炎夏日，街巷更显得热闹生气。孩子们是追追打打，声声吆喝不已。大人呢，则你端一碗凉茶，或我拿一把蒲扇，也有的拿了几块番薯干、饼干之类的东西，通常围坐于街巷凉风处稍息闲聊……至今思忆，一切恍若就在眼前，而一股融融温情早盈盈溢满了心间。

然时过境迁的结果，昔日热闹的街巷已成冷寂。我站在高楼上望到的排排老屋，俨然成了故乡的“空心村”。人去楼空，残砖断瓦，荒凉破败，令人无限伤怀。我知道，乡人都搬到故乡的外围去住了。转过身来，放眼原本是层层梯田的原野，如今是这里那里到处矗立着一幢幢崭新而又漂亮的楼房。新起的楼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朝向，于是就再无了街巷之说了。而且，楼房之前总要圈上那么一个小院，人为地割裂成单家别户的景象，据此又少了几分往昔的温馨与祥和的氛围。固然，故乡的人们富裕起来了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不知怎样，一面对了故乡的“空心村”和漂亮的新居群，说真的，我打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由于新居群不断扩张，故乡的原野逐渐萎缩了。我甚至觉得，故乡的原野不再是原野，业已失去了它辽阔而又悠远的境地。元旦回家时我看到，经冬的原野，先前稻茬饱受风霜之余在田地里东倒西歪寂寥无助的情形，荡然无存。此时，倘若你又想要看三五成群的耕牛和鸡鸭，如星罗棋布般散落在田间地头游走、觅食或相互嬉戏的场景，恐怕也只有在梦中追忆。冬日的原野，静无声息，就连阳光也显得是那样地慵懒而又落寞。当然，那些正在建设的新居里，也有乡人正在忙碌的稀稀落落的身影。可是，那又是一幅与原野格格不入的不和谐的画面。那里，原野的本色消失了，稻茬也稀疏可怜，代之不知从何处运来的一大堆黄泥地，垫起高耸突兀的新居，因而便再也难寻原野先前那种熟悉而又亲切的味道。

不似过去，出得家门满眼皆是无边无际的稻田。顿时，一个人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心旷神怡。稻田里，庄稼收完了，但处处堆满了稻草。也有的稻田早已为勤劳的乡人开垦成一垄又一垄的菜地，栽上了萝卜、白菜、蒜叶以及青葱等蔬菜，或碧绿，或青嫩，惹人喜爱。几乎是整一个冬日，闲不住的农妇都会为这些过冬的蔬菜忙碌着：浇水、施肥、除草……而堆满稻草的地方，又通常是乡村孩子们热闹快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一边自由地放牧，让牛儿任意东西到处游走，寻找可以咀嚼的草根，一边在稻草堆中欢快地游戏。或者，寻得一块较为湿润的稻田，掀开那些稻茬头惬意地深挖着藏在田地里的泥鳅。幸运的话，还会挖到一两只藏在田地深处冬眠的田鸡呢，于是乎，一大群人随即欢呼腾跃，得意忘形，胜过过年的景象。

这样的情形，是永远没有了。一切，仿佛如空气般消散。于其中，还包括故乡早已干涸的溪流和小河。现时就有一位乡人，他把他的新居建在了故乡田地的最前沿，也就是紧靠故乡唯一一条河流的地方。可那还叫“河流”吗？河水枯竭，淤泥满底，两边又灌木横生、枝叶互为缠绕，完全覆盖阻塞了整个河道。自然，正如田地里的泥鳅、田鸡为无数的农药、化肥毒害得绝种灭亡，河中的鱼虾也恍若尘埃一般，从此遁形于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了。小时候，我们常偷偷拿来家中的水勺到河中筑坝舀水捉鱼，因此也挨了父母不少的责骂。可如今的孩童纵然父母喜欢，拿来水勺叫他们去河中捉鱼，然又有什么河可去，复又有何鱼可捉？

这些年，这样的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只要我一回到故乡，只要我看到了故乡，我就在心里深感不安，却又无可奈何。我只能说，熟悉的故乡日渐陌生了。当然，我打心底愿意故乡一天比一天变得要好。可我无论如何，却也更愿见到故乡永远保持那种天地辽阔悠远，充满了清新、自然而又质朴的原野风情。故乡固然要添新的靓丽的景象，但故乡我更希望她山更青，水更绿，天空更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