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8岁前，我是个托。

   就是那种在大街上穿着又破又旧的衣服，跪在人来人往的公交站牌或者过道口，顶着个脏兮兮的破碗，跪在地上不断地向来来往往的人低声乞讨，偶有好心人丢个一块钱就会朝人家磕几个响头并且说许多感激的话。
   当然，我比他们要好点，至少我看起来还是比较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我只要站在那些人旁边监督就可以，这是一个有组织的团队，专门收集无家可归的孤儿，进行着一些卑微的勾当。

   因为我入团较早，据我们团长老猪油说，我是被他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当时他正完成一天的工作，寻思着去哪里喝花酒，忽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那叫一个嘹亮啊，瞬间让他回想起他那刚出生的儿子，觉得愧对儿子，于是良心大发的在我狼嚎似的哭声中将我捞了起来，然后我也不哭了，冲着他咯咯的笑，笑的老猪油很自豪地把我抗回了家，然后把我扔给了正在给儿子喂奶的妻子，没想到我就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娃，看到老猪油的妻子就哇哇大叫，愣是把老猪油他儿子给震住了。从此我便和老猪油他们生活在了一起。
   
   老猪油给儿子起名叫朱念清，顺带给我起了个名，朱念水，随他姓，算是收养 。
 
   其实老猪油叫朱怀恩，但因为他酷爱吃猪油，所以我便叫他老猪油。老猪油待我还是不错的，自小就跟朱念清吃一样住一样的，朱念清从小就对我是又爱又恨的，屡屡犯了错都是我在老猪油那顶着，老猪油一般不会对我怎么样，最多饿一顿，但到了朱念清头上就不是一回事了，不仅不让吃饭，老猪油还得亲自操着棍子满屋子追着孩子跑，直到人孩子边跳脚喊朱念水救命，一边喊着爹我知道错了啊下次再也不敢了啊 。

   通常这时我会说 爹，您别打他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打怕不认识咱们了。
 
   老猪油气的吹胡子瞪眼，棍子一扔，看着瑟瑟发抖的朱念清，说，成，就听丫头的，你小子别有事没事给我出去惹事儿，下次老子打瘸你的腿。

   朱念清一抹额上的汗，连连称是。我很善良的扶起他，指责，念清啊，晚饭你就别吃了，好好反省反省，姐帮你消化掉，还有，你床底下那盒饼干姐顺便帮你解决了，不用瞪我，不吃就要喂老鼠了，姐是帮你，反正你没时间，哈。

   朱念清无声地哀嚎，靠，那是我的珍藏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他白色的皮肤透出淡淡的潮红，因为离的近，我甚至感觉到他轻轻皱了皱鼻翼，要哭了。不过最终，我还是很善良的给他留了半盒，当他轻轻摸索着到床上的时候，我故意将剩下的半盒饼干往他床头推攘过去，然后梦呓般说着真难吃，真难吃。早上起来就看见空盒子晾在那。

   朱念清有个正常的习惯，早睡早起，而我，一直都是晚睡晚起的主。因为两岁伊始，我便跟着老猪油一起混，白天挑个人流量较大的过道，老猪油把自己整得潦倒不堪，再把我整的发育不良似的，我躺他边上，一张脸都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黏糊糊的东西，又脏又臭，我那时年幼，一瞧自己被整成这幅惨不忍睹的摸样，脸上眉毛鼻子都要皱成一团，再瞧过道上来来往往被大人们打扮的干净漂亮的小朋友，干脆哇的一声嚎哭起来。老猪油尴尬得脸都黑了。于是，狭窄又拥挤的过道里经常会听到我鬼哭狼嚎的凄惨叫声，意外的是老猪油的生意因此兴旺了不少，印象里听的过路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给娃娃买点吃的吧，瞧这饿的都快分不出性别了。

   朱念清也是干净的孩子，因为每次都是我跟着老猪油外出讨生计，他在自家破败的小院子里领着一群衣不蔽体的P小孩抓虫子。扎堆的小孩里就他穿着他妈给洗的发白的纯棉小背心，细长的胳膊裸露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荧光。

   我经常把自家的手臂跟朱念清的比较，鄙视，朱念清，你是女的吧，这小胳膊小细腿的，啧啧。

   隔壁的小顺子也跑过来，嘴角流着哈喇子，贼笑，朱念水，你要是有这么白，我将来肯定娶你当老婆。

   我呸的冲他啐一口，君子动口不动手。朱念清就是个小人，直接一脚踹过去，顺子躲得快，骂骂咧咧的往自家跑，边跑边喊，朱念水男人婆，朱念水一辈子找不到男人，朱念水你嫁给我吧。

   朱念清撒开腿就追过去，我扯着嘴角笑，不理会，不一会就听见顺子那小子哭爹喊娘的求救。

   好样的，朱念清。


第二章 
   
   老猪油改行了

   老猪油只有一只胳膊，所以才会干起这个活，我一直跟着老猪油上街混，偌大的西城里，几乎每个角落我们都蹲过，因为院子里贫穷的孩子太多，老猪油便把这些孩子都组织起来，放到各个点，各自干起来。院子里大多是孤儿，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眼看着大家一个个渐渐长大，老猪油开始发愁。那时候，院子旁边是一所学校，每当一群背着书包眉开眼笑的孩子们跨进学校，老猪油能感觉到，身边这几个孩子渴望的目光。

   我也愁，当看见朱念清背着他妈给买的新书包得意的往学校走去，我的胃就开始叫嚣，又饿又疼。

   朱念清上学了。

   院子里的孩子们总是深情地望着他背着书包欢快的去，再深情的迎接他的归来。
  
   我也一样，想上学，我也知道，老猪油很想我们都能读上书，我总能看见他躲在房间里偷偷的数钱，零零散散，似乎怎么也凑不起多一个孩子的学费，他的一只胳膊撑在桌上，唉声叹气。我在门的缝隙里，跟着唉声叹气。
   我跟他说，我不想上学，没自由。

   所以我们这些没学上的孩子只好继续跟着老猪油上街混。突然有一天，老猪油神色惊喜的把我拉到屋子里，问，丫头，你真不想上学吗？

   我不知道老猪油为什么突然变的这么开心，八成是遇到啥好事了，壮着胆子说，爹，我想上学，我想和念清一样，做个有文化的人，将来孝顺您和娘。

   老猪油揉搓着我的短发，欣慰的笑。

   然后，我也上学了。跟朱念清做了半个同桌。

   好像老猪油也不再干那活了，每天穿的光鲜亮丽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西装，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却掩盖不了他容光焕发的神色。后来梁顺拿着作业来找我，神秘兮兮告诉我，说，朱念水，你家老头子发财了，前几天晚上我看见他从一辆车子上下来，你知道什么车吗，嘿嘿，宝马呢，猜车里有什么？

   我竖起耳朵，问，有什么？

   顺子贼贼地瞄了下四周，没人，说，是个女人，可漂亮了，比朱念清他娘漂亮百倍千倍了，老头子下了车，那女人还对着他笑，然后塞给他一包东西就开车走了。

   我坐在板凳上，嘴角噙着根狗尾巴花，对着作业本上的数学题苦思冥想，听到这，干脆把本子一抛，说，顺子，现在是白天呢，不带这么说瞎话的哈。

   顺子不服，说，朱念清也看到了，不信你问他。

   我抬头看天，阳光挂满整个院子，似乎有什么颜色倾泻而下，带着淡淡的愁绪。

   我说，梁顺，你丫的作业写完了就拿给姐姐抄，少在这跟我废话，哈。

   顺子不死心，说，真的，朱念水，你没看到当时朱念清的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什么也没说就冲进屋子了。
   我说，你才吃屎了，你全家都吃屎了。

   顺子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背后传来朱念清冰冷的声音，他说，梁顺，滚。

   梁顺滚后，我又开始冥思苦想了，朱念清一把捞过我的作业本，看到上面画满的圈圈叉叉，又从我手中拿过铅笔，开始一言不发的改正，我的视线跟随他落下的笔迹，到他握笔的指尖，一直向上。七岁的朱念清单薄的唇紧抿着，阳光正好投在我们之间，隔开了我的视线，我揉揉困顿的眼，说朱念清，我眯会，你搞定作业，去烧饭。

   那几日朱念清他娘不知道怎么的就不舒服了，整天板着个脸，不做饭也不吃饭，像霜打的茄子，老猪油也开始早出晚归，有时回来脚也不洗就直接睡了。我经常半夜起来尿尿时还听见朱念清他娘的咳嗽声，声声入耳。所以我主动提出洗衣服，做饭归朱念清。他娘没说什么，老猪油什么也没说，只是，朱念清变的沉默起来，七岁的孩子，开始默默学会做饭，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灶前面，经常望着呼呼窜出的火苗的发呆，喊他也不说话，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的。

   这一年，97年。我跟朱念清还有梁顺的小学时代刚刚开始，十月，南方的天气温差已经开始拉大。


  第三章

   男生女相，他不是祸水就是水货。

   这刚上学的时候我就养成了一特不好的习惯，晚上睡觉之前总要灌好大杯子凉白开，然后睁着眼等天亮，因为我没有早起的习惯。可坏习惯就必然成为一种毛病。上学出门的时候，我总是顶着个大熊猫眼，就连对面的小叮当也敢咧着嘴对我笑，这孩子向来最尊老爱幼，才一上学就开始学坏，总是偷偷在老师的粉笔盒里放小虫子，或者课间追着小女生要糖果。我想，八成是梁顺那家伙给带坏的。

   吃早饭的时候，看见朱念清他娘也在，脸色也不似之前那般难看，眼神也开始有了焦距，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朱念清说着话，有时还会被朱念清无厘头的笑话给逗乐，蜡黄的皮肤上泛出零零星星的慈爱与欣慰。这个女人，从来不曾走出这个院子，也不爱说话，除了丈夫儿子，其他的也不理会，这次大概是病好了，又开始劳作起来。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是操劳的命，她们死守一个家，不肯给自己留一点私人空间。

   我揉揉双眼，有点涩，有点疼。晃悠悠的走到桌子前坐下，他娘给我盛了碗小米粥，说，快吃吧，一会凉了。

   我端过碗，说，嗯，妈，您身体好点了吗?

   女人点点头，不说话。朱念清递给我一个白眼儿，说，朱念水，你整个晚上不睡觉就算了，还老跑厕所，跑厕所就跑厕所呗，你还睁着眼睛数山羊，你让不让人睡了。

   我回他一记白眼，喝着小米粥，含糊不清道，我乐意。

   朱念清就拉过他妈的胳膊使劲儿摇晃，说，妈，我不要再跟朱念水睡一个房间啦，老师说，男生女生是不可以睡一起的，不然以后会生娃娃的。

   他娘扯开一个艰难的笑，说，净胡说。

   这话我是知道的，当时正在上课，我突然肚子痛要上厕所，报告给老师就去了，正好回来的时候听见老师跟朱念清笑说，男生是不可以跟女生睡一个房间的哦。
   
   可老师没说会生娃娃吧。

   我也扯开嘴角笑，朱念清，你要是能生出娃娃，我让他喊你妈。

   这时候梁顺带着小叮当风一样的跑进屋里，说，你俩还在吃呢，哎哟，朱念水，你怎么整成这副尊容啦，朱念清他虐待你啦，走，跟哥混吧，哥以后罩着你。

   小叮当好心提醒，顺子哥，念清哥是好人，你不能冤枉他，小心朱大伯不供你上学哩。

   梁顺顺手给了小叮当一爆栗子，嚷嚷，就你小子话多，去，给哥倒茶去。

   小叮当委屈的就要去整杯子，朱念清拿起书包就走，我赶紧把碗里最后一口粥给囫囵了，冲小叮当说，叮当，走了，上学去。
   
   叮当哎的一声就跟上了，梁顺也跟上了，还顺走了桌上的一个肉包子，

   随着梁顺的一声吆喝，院子里的孩子们都跟着风风火火的上学校了。

   刚进教室，就看见小班长李群站在讲台上挥舞着爪子在吆喝，收作业了收作业了。我嘴巴里哼哼着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嘿嘿的笑，多漂亮的字啊，就跟朱念清的脸一样，干净清秀。从来不写作业的我，一直都是抄东家借西家的，但自从梁顺跟我说了老头子的事后，朱念清就再没让我借过其他人作业，其实借来借去也就他和梁顺俩，其他小孩的成绩都是攀索在我之后的。朱念清成绩好还能理解，他上课听讲，又爱钻研，梁顺就让我很不满，他一成天就知道吃喝拉撒睡外加八婆的人竟然屡屡考试成绩都比我好。我是多么的义愤填膺啊。当我第一次看着我们几个的考卷分数时，我笃定，梁顺八成是偷偷抄了学习委员兼他同桌的李美美的答案的。

   交完作业，上课铃声就响了，老师进来以后教室开始安静，我习惯性的拿课本竖起来挡住老师的视线，由前面的梁顺和铃铛他们给我打掩护，开始呼呼大睡。那时候尚不知道，每一个上课不认真的学生搞起小动作来又不被老师发现的，只能说明，不是你近视就是老师近视，你近视了看不到老师警告的眼神，老师近视是他的视线范围没达到你的座位。因为我从小眼尖，所以我笃定，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有严重的视力问题。

   当我梦见自己赤脚踩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捡着闪闪发光的大洋时，胳膊肘传来一阵酥麻，麻醒了，我幽怨的瞪向扰我清梦的罪魁祸首，小声说道，朱念清你要死啊，不是说了下课才叫醒我吗。
   
   朱念清一脸无辜的指着我身后，自己看。我侧过身望向身后，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我眼前，绽开色彩斑斓的光圈，温言就这样立在我身侧，黑色的发，柔软的唇，清澈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
  
   然后他说，麻烦让让。

   我怔忪的望着眼前这个会发光的男孩子，问了一个看起来很白痴的问题，我问，你是来帮我拣大洋的吗 ？
我承认，当时还沉浸在金光闪闪的大洋海里没清醒。

   男孩的回答很配合，他说，嗯，你先让我回到座位，我就帮你拣大洋。

   我听见班上的人都在哈哈大笑，又看见语文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摸样，说，朱念水你还能再放肆一点吗？这里是课堂，没有大洋。

   我顿时倍受观注，这场景就像当初我躺在老猪油旁边鬼哭狼嚎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往这瞧上一眼。我是多么怀念那时侯往老猪油破碗里扔大洋的大爷们，虽然他们说我分不清性别。

   我尴尬的站起来让座，男孩自然的擦过我的背走到我旁边唯一的空位，然后他说，老师，我们上学就是来学习知识的，学了知识就能赚钱，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所以我是来拣大洋，我们都是来拣大洋的。

   我诧异的看他的侧脸，再看向老师没了表情的大脸，顿觉无比光荣。

   记得很小的时候，院西的刘姥姥说过，这人呐，相由心生，面相干净的人心里总有一个干净的角落，外表肮脏的人内心也总有一个邪恶的角落，女孩生的太漂亮，红颜祸水，男生也一样。

   所以我总结，女孩子还是不要太漂亮的好，不然短命，男孩子也不要太漂亮，不然他会让别人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