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在《重庆晚报》上读到一则“彭水人工降雨，高炮走火死人”的新闻，得知这高炮的型号，是曾经为文革重庆武斗中的奇葩一一三七火炮。知道这种威力强大的高炮，巳由军转民，成了一些地区人工降雨的驱雹炮。一个小小的彭水县就配备了八门，可见这种杀人武器巳开始改变性质造福于民。可是，今天的重庆人，是否知道四十四年前的八月八日，发生在朝天门水域中的那一幕悲剧？元凶就是这大名鼎鼎的三七火炮。

那是上世纪的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文革中重庆的两派群众，在中央文革江青“文攻武卫”的口号煽动下，早巳兵戎相见。我那时参加了反到底派，并随同从学校撤退出来的同学去了涪凌，过了几天颠沛流离的日子才回到家做起逍?派。

我家距朝天门只两、三百米，住在一栋临江的旧式楼房的底层。楼基是由无数条石垒砌成的堡坎，堡坎上有一长排一米多高的护墙，夏天涨水时，汹涌的江水就漫淹河岸直达坎下，过往的船只从眼皮下经过，我们就象站在检阅台上。

今天举世闻名的朝天门，文革时曾改名叫“红港”。这里是两江的汇合处，江面宽阔，气势雄伟。朝天门、江北嘴和弹子石，壁垒三面，互为犄角。每到夏季，碧绿的嘉陵江水与浊黄的长红水激流撞击，漩涡滚滚，形成险恶的“夹马水”风景。殊不知当年的重庆两派武斗势力，犹如这两江之水，在这片水域演绎了一埸恶战，给重庆历史留下了悲痛一页。

当时的两派势力辖区分布是：朝天门为815天下，郭家沱则为反到底势力，这里有一个望江厂。重庆虽然兵工厂众多，但能造炮的，只“望江”厂一家，武斗双方谁拥有大炮，谁在战场上就占了优势。而扬家坪地区815派有坦克，另一派的机枪奈何不了，急需大炮来扭转战局。于是，爆发了文革史上的“八八海战”。

望江厂为将大炮和炮弹武装运至目的地，特地组建了一只“联合舰队”。由三艘经过改装的炮艇组成。它们是“望江101”，“嘉陵1号”和“人民5号”。三艇最震慑对方的，是各安了二门火力称霸的三七炮，再配以轻重机枪。其中的“望江101”是国民党遗留下来的江防舰，据说蒋介石亲自登临过，这次海战中它成了主角。

联合舰队的旗舰，则是体形硕长，巨形棺材样的“人民5号”。它曾是国民党军队的登陆艇，这种艇解放后转为民用成了货轮，在长江内河上跑的多。它中部兀地矗立的塔楼，正好做了海战中的指挥塔。这只艇是临时虏获的，当时货舱里?是给地方上运送的生猪和日用品。这派武装随即对它进行了改装，焊上钢板，犹如披上铠甲，再用粮库的五十多吨小麦，合计八百多包，将这些粮包当沙包用，在三艘改装的“舰艇”上构垒起防御工事。

这次武装押运的三七炮有三门，炮弹数千发。另有生猪，?头及日用品等。全藏在“人民5号”如巨型棺材的腹舱内。

这天下午四点过，联合舰队从郭家沱溯江而上，一出铜锣峡的峡口，当即遭到驻守在东风船厂815派武装的火力截击，枪弹打在舰队的厚钢板上象搔痒，皮毛无伤，舰队继续昂首挺进。扼守红港的815派得到舰队来犯的急报，一边仓促间调集力量，准备拦截，一边用高音喇叭疏散附近居民，以减少对无辜群众的误伤。

下午五点多钟，朝天门一带的居民，家家户户在准备晚饭。我正在理菜，一个邻居从外面回来，说，朝天门马上要开仗了，你们还不躲起来？我不信，去马路上探虚实，我们楼前这条马路直通朝天门。这时，从朝天门方向，急匆匆走来几个人，一脸的惶恐，有的手上拿着箱子，象逃难的样子，一打听，果然是说炮船要来了，双方即将打起来。子弹不认人，赶快找地方躲。

逃难的人渐渐多了，成群结队朝我们这边涌来，扶老携幼，带着包裹。我赶忙折身回屋，家里只继母和我。她是小脚，经历过抗日战争磨难，三十年?见过战火了，如今听说要在家门口打仗，而且有炮船经过，吓的六神无主。我很快锁上门，带继母外出躲避。邻居大?慌乱中把她四岁的幼女托付我，她还要留在家里收拾一下细软带走。

我们三人来到马路上，刚才还人流不断，此刻却空无一人。人们成了惊弓之鸟，都躲那去了？我们不知往那里逃，江岸的石崖下倒有几个防空洞，现在去已来不及，说不定人?跑拢，子弹就飞来了，尽快躲起来才安全。正好不远处的马路边有一跺木材，象积木一样堆码有四、五米高，四四方方象座房子，武斗双方不会打燃烧弹，防流弹绰绰有余。于是，我带着继母和邻家小女孩躲在了它的旮角。

我们三人刚蹲下身子蜷缩在一起，“一轰咚，一轰咚”的炮声就响了起来，震耳欲聋，地动山摇。邻家小女孩吓的瑟瑟发抖，我感到奇怪，炮声之后并无剧烈的爆炸声，这是咋回事？后来得知，这些炮弹，全是填沙的教练弹，俗称“哑弹”。倘若是开花弹，沿江两岸居民的生命财产，说不定要蒙受巨大损失。

事后打听到，朝天门水域发生的这埸恶战，双方在火力配备上实在悬殊，就象拳坛上的泰森和无名小辈的较量。这时的联合舰队进入火力范围，一下亮出应战的品字形队形，旗舰人民5号居中，望江101和嘉陵1号分列左右。而扼守此处的815派武装，虽然占据的地形有利，却苦于?有炮。本来朝天门沙嘴是一个天然的炮台，这里有一个象城堡似的大高台，用条石垒砌而成，异常坚固，其外形象英文字母U。设若这里也安上一门三七炮，再以江北嘴和弹子石互为犄角，这“红港海战”的历史怕就会改写了。

815派仓促调来两大一小三只船拦截。稍小的是一只拖轮，象初生之犊的羔羊，低头便冲了过去。这时，人民5号指挥塔上传来调侃的高音喇叭：我们是借道路过，不是来跟你们打架的……说话间见拖轮撒野般冲过来，望江101血气方刚，只几炮拖轮就被“揍”的燃烧起来，港务大楼等处的轻重机枪喷射出复仇的子弹，被联合舰队的厚钢板弹开，只留下“噼噼叭叭”近乎戏虐的撞击声。

南、北、西三岸的阻击火力虽形成合围之势，但因其全是轻武器，如小羊的嫩角，与凶狠的狼牙和利爪简直不可比。对联合舰队具有拦截效果的只有船只，燃烧的拖轮眼看快要沉?，两艘与对方旗舰般大的登陆艇，冒冒失失冲出来，其中一艘被三七炮打瘫痪，另一艘尾部中弹，逃进嘉陵江内河。两只小火轮冒死赶来施救，被炮弹警告性打中顶蓬……

我们这些避难的平民百姓，等枪炮声沉寂了好一阵，才陆陆续续回到各自的家。我们楼上有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她干脆就躲进自家的床下，学鸵鸟的样，头钻进床底，屁股高高翘起。邻居回来见状笑道：?事了，出来吧！这时的老太身子还象筛糠，颤抖着说，“这啷个得了，这啷个得了”。而另一个少年邻居，胆子特大。见别人四散躲避，他则故意留下，趴在自家窗台，好奇的看炮船经过，看船上戴钢盔的武斗人员，在沙包后猫腰跑动。

联合舰队轻松闯过朝天门这道关口，沿我们楼后的河道向西，驶往九龙坡方向。这埸重庆海战，打死二十四人，伤者愈百，击沉战船三艘，造成朝天门水域航运一度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