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笑3

                （三）

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悄没声息地开进村子，停在宝树家门口。车门打开，宝树和翠叶走下车子。宝树看见自己打小熟悉的家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不由悲从中来。他三步两步跑进院子，跑进堂屋，看见爹在旧沙发上坐，娘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噗通跪在爹娘面前，说：“爹，娘，我回来了。”宝树爹娘看见宝树，先是诧异，后是和儿子抱头大哭。哭了一阵子，三个人坐着说话。翠叶怯生生地叫爹娘，宝树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在他眼里，翠叶就是“狐狸精”，勾引走了宝树，让家庭遭此劫难。宝树娘看见翠叶眼里泪水乱转，于心不忍，忙拉翠叶坐下。娘去灶火烧鸡蛋茶，宝树和爹拉 家常。说起先前过往事，不免伤心不已。

“红花是个好女人。”爹说，“她一个人护佑我们几代人。你刚出去的时候，黑蛋爹要把我、你娘捆起来游街，红花硬是以命相拼，迫使黑蛋爹把我们放回家。后来，精心养育恩哲，让恩哲读出了一个博士来。就是你，人家红花也没有说你一个错字。不管啥时候，咱高家不能忘了红花啊。这几年村上待俺们特别好，乡亲们也待俺们好。你这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谢谢乡亲们。”

“爹，”宝树说，“翠叶也是好女人。你不知道，我们出去这么些年，全凭人家翠叶。好几次救了我的命，还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这次回来，她说一定要好好孝顺您二老。您的孙子也很争气，去英国读了经济博士。”

宝树爹看了翠叶一眼，眼光柔和多了。宝树娘端过来两碗鸡蛋茶，每个碗里都有十来个荷包蛋。宝树笑了，说：“娘啊，还是老习惯，你以为生活困难啊。”他让娘又拿两个碗分开吃。历尽苦难，几十年后，一家人又在一起热热络络吃鸡蛋茶。

宝树回乡的消息像阵风一样传遍村子，乡亲们出一屋子进一屋子来看宝树。三十岁以下的没有见过宝树，只是传奇中听说得神乎其神，看见了真人也似乎平常，但又不一样。上岁数的人进屋里给宝树拉呱，宝树拿出烟茶糖果招待大家。年轻人多数在外面围着宝马车看，议论车子能值多少钱。女人们则议论翠叶的衣服首饰值多少钱。

“宝树叔叔，我来晚了。”

一个人叫着，大步走进院子，似乎有点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手里掂着礼物，看样子礼物不轻。看见村长来了，乡亲们侧身留出一条道来。来人叫高富昌，三十出头，一副新潮的派头。他径直走到宝树跟前，给宝树握手，热情得让人有点受不了。

“宝树叔叔，我是富昌。说我你不知道，说俺爹你知道，俺是名堂的大孩子。”

“知道，知道。”宝树知道，名堂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是当年的玩伴。

“宝树叔叔，您的事俺当年小，长大了耳熟能详。咳，也是当年的大环境，干部也有问题，让您受了许多委屈。我代表村委会像您道歉。”

宝树有点意外，说：“不是，当年年轻，也很荒唐，做了许多错事。感谢乡亲们村委会宽容谅解。”

“到了我们这一届，我们一致认为当年是个错案。我们不能做其他的事，只有对爷爷奶奶好一点。你问问爷爷奶奶，我们对他们老人家怎么样？”

宝树爹说：“好啊，孩子们对我们真的好。土地代耕，到季节粮食送到家里。有个小病小灾，村里派人派车，处处照顾。”

宝树紧紧拉住富昌村长的手，再次说谢谢。

“咳！”富昌村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村里事难办啊。村里大多数人出门打工去了，剩下的是老弱残疾婆婆妈妈。你知道，村里没有资源，没有工厂，穷得很。有时候，村委会的帐上是负数。我们想给村里乡亲们办点事，苦于没有钱，啥事也办不成。”

宝树听明白了，现在的年轻人精得很，无非是想让自己给村里出点钱，办点事。他笑笑说：“这件事我想过，这次回来我也有准备。我是家乡养大的，年轻时又对乡亲们有亏欠，很想给村里乡亲们办点事。这样，抽时间咱爷们好好筹划筹划，看先办点什么好，让乡亲们尽快得到实惠，得到好处。”

富昌村长高兴得无以言表，说：“宝树叔叔，您可是大贵人。这些天，我的头大得像柳斗一样，这村长干不下去了，真是一天也混不下去了。你这一回来，我真是遇到救星了。我有救了，乡亲们也能得到好处。”他口没遮拦，立刻想到的是政绩、财富和随之而来的荣誉。他心里像灌了蜜糖，想入非非。

抽个时间，宝树备了点礼物，要去看看黑蛋。三十多年未见，实在难以想象黑蛋现在的样子。他听人们说，恩哲读了博士，参加了工作，家境还不错。只是黑蛋这些年得了冠心病，身体不太好。翠叶抹不开面子，坚决不去，他只好一个人去。走到黑蛋家大门口，他却踌躇了，在门口站了一阵子没进去。

“谁呀，进来吧。”

这是黑蛋的声音。也许是黑蛋家没有照壁，能从堂屋看到大门口的缘故。也许是老朋友心有灵验，能感应到老朋友的到来。宝树心有忐忑，硬着头皮走进院子。

黑蛋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迎接。看见宝树走进屋子，不冷不热地说：“呦，是宝树，稀罕，稀罕。”

“黑蛋，这些年还好吧？”

看来确实不好，黑蛋脸色黑黄，呼吸有些困难。他扬扬手，让宝树坐下。他的神色有点难以琢磨，阴阳怪气：“发财了吧？”

“没有。”宝树老老实实。

“没有？要不然，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

“哪能。”

“听说你发了大财，这才回来的。俺这些年也没有闲着，给国家培养了一个航空航天博士，嫦娥上天挑了大梁，就是县长见了俺，也得高看一眼。”黑蛋有点炫耀，也有点愤愤不平。

“恭喜你啊，当了老太爷啦。黑蛋，当年的事，我多想见面给你解释解释。”宝树满怀歉意，诚心诚意。

“甭提，我都忘了。你今个来要是兴师问罪，老爷子已经死多年了，你看着办吧。要想吃饭，一会儿让红花给你擀碗面条。对了，翠叶怎么没有来？耿耿于怀？不来就不来吧，谁让咱当年对不起人家呢？听说你的孩子也读了博士了？”

“博士后。”

“博士后？没有博士大吧？老天眷顾啊！今个你来，不打算给红花说说话？去吧，我给你们腾腾地，毕竟夫妻一场啊，我不计较的。”

黑蛋说完，真就慢腾腾地出去了。站在里屋门口的红花早已泣不成声了。宝树扑倒在红花面前，长跪不起，说：“红花，宝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些年罪。”

红花哽哽咽咽，说：“你当年一甩手走了，爹娘我还有孩子都不活了？你可真狠心！还亏黑蛋不算个孬人，不然可怎么得了啊！我知道你贪图翠叶漂亮······”

“红花，你听我说，当年因为给黑蛋开个玩笑······”

红花打断他说：“你那点破事早被人们传烂了，还用你说？起来吧，别丢人现眼了。”

宝树站起来，坐在沙发上，喝红花给他沏的雨前龙井。他看见红花眼泪汪汪，不乏万千温情。他好悔啊，真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年轻虽然贫穷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时光是不能倒转的，从那一天走出门，再也回不去了。

“听爹娘说，这些年全凭你照顾才平平安安。爹娘交代我，要好好报答你。”

“别，别。照顾爹娘，是我的本分，不需要你谢。我这什么都有，衣食无缺，什么都不缺。有了钱，你给乡亲们多办点事，也不枉高集的水高集的土养你一场。”

红花的话让宝树羞愧不已，他不知道红花这么通情达理深明大义。说了一会儿话，黑蛋回来了，交代红花烫酒炒菜，两个好朋友推杯换盏，一醉方休。不容易啊！几十年过去了，老朋友又坐在一起，一笑泯恩仇，是本当如此呢还是人性如此呢？有点不好回答。

后头几天，宝树忙着串亲戚，看朋友，开车到处看一看，了解一些村里的情况。他首先去了方庄大表哥家。这几十年，他只和大表哥联系，其他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准确信息。大表哥也是他最可靠最信任的人。这次他回来，很多事情要给大表哥商量。他给大表哥带来许多礼物，包括手表、手机和不少小电器。酒过三巡，表哥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叶落归根，快六十岁的人了，不想再出去了。先把家里房子翻修一下，让爹娘住得舒服一些。想在家乡办点厂子什么的，让家乡乡亲们也富起来。表哥说好，可是广州的产业怎么办呢？他说，现在有人替他打理，后来慢慢处理吧。他准备把广州的厂子转移过来一部分，再新建一部分，三五年就可以就绪了。弟兄俩开怀畅饮，一直到深夜。

有一天，富昌村长领着乡长来访。乡长也也很年轻，大学本科毕业，很有头脑。他和宝树一见如故，两个人很谈得来。乡长对宝树说，县政府、乡政府对他这个企业家回乡都很重视，希望他能在家乡投资办厂，好好建设家乡。承诺政策上土地上要给予特别优惠。另外，乡长透露一点消息，县政协准备增补他为县政协委员，县工商联也准备选他为副主席。宝树双手打恭，说：“谢谢各位，那些都是虚的，有没有吧。我只想给乡亲们做点实事。”

宝树唯一记挂的是黑蛋的心脏病。他陪黑蛋到省城医院做了心脏介入治疗，放了支架。黑蛋的身体马上得到很大改善。宝树对黑蛋说：“老伙计，好好活着，好日子在后面呢。”他思谋着，在服装厂成立后，给黑蛋一个副厂长干干。

经过一个时期的筹备策划，宝树的服装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了。服装工厂、服装贸易城、医院、健身康复馆也相继开工。公司、工厂、医院的名称，统统冠以红花二字。也就是《红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红花服装工厂》、《红花服装贸易城》、《红花医院》、《红花健身康复馆》。不仅如此，红花还担任了红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对于公司的人事、决策具有一票否决的权利。

在庆祝大会上，县长亲自到会祝贺。大会主席台上，宝树、翠叶、黑蛋、红花、富昌还有高集村的老党员、老贫农共八个人胸戴大红花坐在大会台前排。他们是红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的八名董事会董事。红花董事长在大会上做了一番发人深省的讲话。

“高集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红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今天正式成立了！叫红花服装股份有限公司，是宝树先生的提议。不管叫什么，只是一个名字，不代表什么。宝树把公司股份分为两份。百分之五十给高集的乡亲们，百分之五十放在我名下。我在这说，我一个股份也不要，也给高集的乡亲们。红花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份百分之百是高集乡亲们的！这是宝树先生的心意，也是董事会的决定！希望乡亲们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惜她，发展好我们的经济，过好我们的好日子！”

红花的讲话赢得全场上千人群众的热烈掌声。

“说实在的，我是一个家庭妇女，不懂现代化企业的管理，当名誉董事长完全是宝树先生和乡亲们的抬爱。即便如此，我也感到由衷地骄傲。大家知道，宝树先生曾经受过不公正的遭遇，和太太翠叶一起在广州艰苦创业，积累了大量财富。现在回哺给高集的乡亲们，我们谢谢他们。同时我们也谢谢改革开放的政治大环境，给了我们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我们的孩子们发展都很好，他们是做大事情的。广生在国家经济研究院认职，为国家经济腾飞精心筹划运筹帷幄。恩哲是嫦娥卫星副总指挥，也在啸长天振国威振兴中华。乡亲们，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也是好日子，让我们安安心心过好我们的好日子吧！”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讲话稿是富昌村长写的，等红花结结巴巴念完稿子，汗水泪水全出来了，脸红扑扑的，映衬着太阳光，胸前的大红花，真真正正成了一朵璀璨的大红花了。

统计局统计，红花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当年，本县GTP上升十个点。据预计，每年还要以百分之十递增。高集村民的年收入，当年突破万元。

这正是：乡村传奇脍人口，

        换媳妇的也会有。

        万千恩义人世苦，

        请君听我说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