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玩笑2

                      （二)

宝树翠叶为了避难，一咬牙一跺脚走了，家里撇下两个大大的烂摊子。村上像开了锅，人们到处议论纷纷，街上人群一拨一拨的，比看大戏还热闹。黑蛋爹到乡派出所报案，人家不受理，说要先找到两个人再说。这可难坏了黑蛋爹。诺大中国，要找两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东西南北，谁知道他们去了哪个方向？后来，黑蛋的堂兄在外地工作，是个律师，恰好回来探亲，黑蛋爹亲自登门请教。堂兄说：“眼下的问题不是找人，是善后，把屁股擦干净了。让黑蛋在《法制日报》上登个寻人启事，三个月找不到人，法院可以依法宣告此人自然死亡。再过三个月，通过诉讼法院单方面判决离婚。离了婚，事情就好办了。”黑蛋爹没有办法，只好依法而行。

黑蛋气不过，带几个人把宝树家砸了个稀巴烂。两个老人哭得提溜不起来，红花去了娘家一去不回。一个好好的家，如今已经濒临绝境。乡亲们有来看的，有来劝的，出一屋进一屋的。个个唏嘘感叹，爱莫能助。人人都说，天啊，怎么会这样啊！

黑蛋家好容易熬过了六个月，依法律程序让黑蛋和翠叶离了婚。离婚后，给黑蛋说媒的不在少数，可是他一个也不答应。倔强的黑蛋认一个死理，非红花不娶。他在心里说，他操弄我媳妇，我操弄他媳妇。瞧瞧，什么道理？黑蛋爹原本不同意，无奈宝贝儿子执拗，只好随他。黑蛋娘劝黑蛋：“就是想娶红花，那也得人家愿意不是？现在是新社会，不能牛不喝水强按角。咱带上礼物，好商好量，这事谅不是太难。”

黑蛋爹派第一个介绍人去柳村，被红花爹把礼物扔到大街里，人被骂了出来，骂的话难听难听的：“羞死先人，世上的事还有这样办的？就你们高集的锅好烧？”黑蛋爹派第二个介绍人去，红花捂着脸泣不成声：“丑死了，丑死了，这不是换媳妇吗？祖宗八代哪有这样的事？”介绍人说：“不丑，不丑，这事错不在咱，有什么丑的？黑蛋算过卦，说你旺夫旺家，稀罕得不得了，因此非你不娶。他说了，保证一辈子对你好。”红花听了，心里有一丝丝感动。介绍人一看事有转机，马上趁火打铁，第二天安排黑蛋带上钻戒、玫瑰花到柳村求婚。

第二天，黑蛋身着名牌西服，名牌皮鞋，手捧一大束玫瑰花，三克拉钻戒，跪在红花家当院向红花求婚。柳村的人没有见过这阵仗，都跑过来看热闹。红花说：“要想娶我，必须答应我两件事情，不然宁死不嫁。”黑蛋说：“莫说两件事情，就是十件百件也答应。”红花说：“第一件事，今后不准为难宝树爹娘，该帮衬的还要帮衬，该扶持的还要扶持。”黑蛋点头答应。“第二件事，我这已有三个月身孕，怀的是宝树的孩子。你今后要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照看他出生，抚养长大成人。”黑蛋赌咒发誓，一定视作己出。红花爹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岂能猜不透黑蛋父子的心思？为红花着想，按自身条件，还有几个月身孕，确实也再找不到比黑蛋家这样再合适的人家了。黑蛋爹选了个良辰吉日，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把红花娶回了家。黑蛋家信守承诺，对红花一百个好。红花怀孕足月，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黑蛋一家稀罕得像得了一个稀世珍宝，好生恩养，取名恩哲。恩哲打小天资聪慧，上学班上年年第一。村上人说，这个世道真是怪得很，换了媳妇养人家的孙。

再说宝树翠叶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睡得一塌糊涂。宝树老是做恶梦，不是梦见绝壁深渊，就是梦见恶虎巨蟒，再不然就是把翠叶丢了，一个人在凄风苦雨中苦苦寻找。醒来，见翠叶伏在怀中睡得正香，这才心里稍稍安定。凌晨四点，他们迷迷糊糊发现人们都在下车，也跟着下了车。走出车站才知道，这里不是广州车站，而是广州北的一个叫做桃花坞镇的车站。桃花坞镇并不是一个镇子，是广州市的一个县级市。从小地方来的他们，看这里也是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宝树给翠叶商量，就在这里吧，说不定比广州市里还好混些，翠叶点头认同。很多女人是没有方向感的，一到城里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翠叶紧紧拉住宝树，寸步不离，生怕把自己给丢了。

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到一个街边一个早餐摊上吃饭。一说话，老板就说：“河南老乡，才到广州吧？”宝树点点头。老板一边给他们盛饭，一边热情的介绍情况。“桃花坞镇是个好地方，是广州北物资集散地，工好打，钱好挣。你带着个家属，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慢慢找工作。”话是这么说，宝树还是露出迷茫的神色。老板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去处。城北街八十八号有一个麻婆婆，她家里还有一间房。你先去找她，住下来再说。”宝树说：“好打道吗？”老板说：“没麻达，人好得很。七十多岁的一个寡老太太，没儿没女，还在街道居委会担着什么职呢。”

按早点老板的指点，他们在城北街八十八号找到麻婆婆。麻婆婆是个很精干的老婆婆，很热情，一见面就乐呵呵地说：“我就知道是小李子介绍过来的。”忙领着他们看房子。

这是一个前铺后院的大四合院。前面有四间铺面，后面南屋北屋西屋大大小小共有有十间房。麻婆婆自己住了两间，余下的都租给别人住。麻婆婆领他们看的是一间夹在北屋和西屋之间的一间小屋子。里面一张床，几件旧家具，门口边上放一个灶台，厨桌里放着一些厨具。所好的是，床上铺的盖的枕头齐全。麻婆婆说是上一家租户走时不要的。

房子虽小又破，可是做饭、睡觉都没问题，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收拾房间，打扫，擦抹，洗涮，张贴，把个小房子收拾得像个新房。宝树打扫院子，把旮旮旯旯的垃圾、杂草清除干净，小院子也焕然一新。走遍天下爱勤人，把麻婆婆喜欢得笑呵呵的，赞不绝口。她说，从来没有年轻人像他们一样勤快。

夜里，宝树似乎还有点心有余悸，翠叶还好些，劝宝树向前看。暂时的安定，让他们也暂时记忘了伤痛。痛定思痛，他们捋了捋过来的路，怎么才身不由己走到这一步的。宝树先给翠叶说起给黑蛋喝酒开玩笑说要给她屁股上画圈的事。“怎么屁股上画圈？”翠叶急着问。看来，翠叶对这事一点不知情。宝树说，就是在她家尿罐子沿上，用墨笔画一个圈。女人小解坐在尿罐子上，自然屁股上会印上一个圈。翠叶把前前后后的事儿一串，全明白了，笑得泪都出来了，说：“全世界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么个孬主意。”宝树说，事后，他很想给黑蛋解释解释，可出了后来的事，他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宝树说：“黑蛋爹也太霸道了，简直是草菅人命。”宝树余怒未消。翠叶说：“这也是命啊！一首歌上说：婚姻天注定，事业靠打拼，这一辈子该做你的媳妇，拐个弯也跑不了。”

他们商定，先跑跑转转，熟悉熟悉环境。白天，他们一起四处走走，到处看看。这里是一个由小城镇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现代化城市，工业商业物流都很发达，尤其以制衣服装贸易最多最盛。晚上，他们和麻婆婆一起喝茶聊天。麻婆婆很喜欢他们，叫宝树宝仔，叫翠叶叫翠囡。他们也很喜欢麻婆婆，广东话说不好，叫麻婆婆妈婆。以后的日子，宝树天天出门到街上去打零工，翠叶在家里做饭，做家务，洗洗涮涮，还不时帮麻婆婆做点事。

一天，翠叶发现自己的身子一天天重了，衣服都窄小了，她想把几件旧衣服改撬一下。她问麻婆婆有没有缝纫机，还巧麻婆婆真有一台缝纫机，是年轻时用过的，真真正正的老上海蝴蝶牌。两个人把缝纫机抬出来，擦擦弄弄，注上油，一试真好使。翠叶本来心灵手巧，把几件旧衣服改撬得妥妥帖帖。麻婆婆喜欢得不得了，说：“想不到你的手还真巧，比我们街道制衣厂的师傅手艺还好。”她把自己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拿来让翠叶改撬，结果件件穿着合合适适。她让翠叶把缝纫机抬到铺面厦沿角上，写了个“扦裤脚”的牌子，专做改撬衣服、扦裤脚、换拉锁的生意。另外，钉钉扣子，补补补丁，有什么活干什么活。有人说，什么年代了，哪有补补丁的？嗨，你还别说，真有不少新潮青年拿着名牌的西装来补补丁。好好的衣服，拉上口子，补上补丁。补好了，满意了，甩一张老头票说不用找了。再加上麻婆婆是个热心人，到处广告，到处拉活，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天，摊上来了一个老头，拿了一件梦特娇高级西服。“一万块啦，整整一万块啦。”西服是老头儿子从法国买回来的，不小心在西服的左胸袋口上边正中被烟头烧了一个小洞，心疼得直跳。翠叶看了，给老头商量一阵子，老头点头同意。翠叶拿出红绿丝线，在洞上绣了一个梦特娇商标。红花恰好遮住了破洞，浑然天成，好像厂家自自然然绣在上面的。老头看了，大呼惊奇，掏出一千块钱作为奖赏。翠叶说太多了，不肯要，老头说：“物有所值，物有所值。”从此，翠叶的扦裤脚的摊子名声大震。宝树天天上街打零工，装卸工、送外卖，什么都干。后来，他跟人去广州倒腾服装，小打小闹，赚钱不多。看翠叶辛苦，劝她悠着点干，不要累伤了身子。

半年多后年跟前的时候，翠叶生下一个男孩。看着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的孩子，宝树给翠叶说笑话：“你说黑蛋这小子怎么生出这样俊俏的孩子，没准这孩子就是我的。”翠叶说：“美的你，你看看我的哥哥弟弟们，那个不是高高挑挑漂漂亮亮。小孩子仿舅舅，命好。”起名字的时候，宝树说：“叫广生吧，也算是个纪念。”

有了孩子，麻婆婆也不出去喝茶打麻将跳广场舞了，一门心思在家里帮助照看孩子。一面照看孩子，还费尽心思为宝树翠叶他们谋划出路。第二年开春，她前面的四间铺面合同到期，她让翠叶租下来，开了一个成衣铺子。还添了两台缝纫机，雇了两个师傅。宝树也从广州淘一些成衣在店里卖，生意是红红火火。他们起了一个好名字，叫“宝叶成衣店”。

又过了二年，城北街街道制衣厂由于管理不善，濒临破产。街道向外承包，条件相当优惠，只一个条件，就是制衣厂三十多个工人不能辞退，必须让他们保住饭碗。麻婆婆竭力撺掇宝树翠叶承包，并说拿出积蓄十万元替他们交保证金。宝树翠叶去了制衣厂看了看，认为十分合算。厂子车间很大，设备也很齐全，并且库存了不少布料。他们也一个条件，改换厂名，街道不干预厂子的生产经营。合同很快签订，选定一个吉日鸣炮开业。

制衣厂开业了，名字就叫“宝叶制衣厂”。宝树翠叶改革了工厂的规章制度，励精图治，工厂接连接了几单大活，厂子很快兴旺起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兴起，他们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们先是兼并了桃花坞镇的几家制衣厂，成立了宝叶制衣有限责任公司。后是他们在桃花坞盖贸易城，发展房地产，进军精密机器制造和互联网IT业，后来建成了一个涵盖五大行业的现代化联合企业。经过二十多年打拼，宝树翠叶坐上了桃花坞镇首富的宝座。

广生是个好孩子，聪明勤奋，小学、中学、大学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现在去了英国念书，攻读工商博士学位。

财富有了，地位有了，宝树并不开心，常常郁郁寡欢。他有一个心结怎么也打不开，当年的事犹在眼前。他想不通，怎么好朋友间开个玩笑，一下子弄得不可收拾。他和家里表面上没有联系，实际上通过表哥来往传递消息。黑蛋爹已下台多年，去年得癌症死了。孩子恩哲已经上了大学，红花也很健康。他通过表哥给一些钱，接济爹娘的生活，二老的身体也很好。村上有一些发展，还是贫困依旧。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回家乡一趟，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要洗刷身上的冤屈耻辱。他给翠叶商量，翠叶说他是小心眼，说改革开放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实际也是，翠叶的董事长当得顺风顺水，出门宝马豪车前呼后拥，一副现代富豪的派头，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当然不在话下。宝树思念家乡，家乡的一山一水童年的点点滴滴常常出现在梦中。往事像虫子啃噬得心中滴血让他寝食难安。他思乡心切，很快作出决定，他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