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光可以倒流2

                    二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冯满祥的堂哥村支书冯满耀第二天就来到他家里。一到屋里，堂哥就指头点着他的头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小子胆也忒大了，什么事也能做出来，标标准准的法盲嘛！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哇。”

冯满祥不说话，陪着卑恭的笑脸，递烟，倒茶。

“咱村计划生育超生你是典型，现在又弄出这事，弄不好我给你陪绑。”堂哥吸了口烟，思考了一会，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说，“好了，好了，说什么也晚了，既然抱来了，那就好好养着吧，小孩子呢？”

冯满祥把冯全旺抱来，让堂哥看。堂哥逗逗孩子的脸蛋，说：“孩子还真不赖，好好养，说不定将来有出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说：“来，孩子，大伯给你给个见面礼。”小全旺伸手把钱接过去，惹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堂哥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见钱亲。”

在农村，小道消息比那溜墙根的风还快，一耍时，不知道人们都咋知道了。东院的毛妮嫂，西院淑珍嫂都悄悄来到家里。她们看见了刘二花坐在床上被窝里，怀里抱着小全旺，笑她又坐了一回月子。淑珍嫂来拿了一包红糖，几板娃哈哈。毛妮嫂拿来两包饼干，两瓶果汁饮料。她两个有些歉意，说宝宝“丢了”的时候，她们不敢过来，怕徒惹她伤心。现在添人进口了，是喜事，过来道个喜，看看孩子。看了孩子，都夸小全旺有福相，长大一定是个有福之人。还问缺不缺什么东西，有没有要她们帮忙的事。刘二花说：“啥都不缺，就是小孩子不肯吃东西，也不喝水，饮料奶粉也不喝，愁死我了。”淑珍嫂说：“小孩子怯生，一时不惯适，慢慢就好了。”毛妮嫂想了想，说：“有一样东西，保准他爱吃。”“啥？”“焦馍。”刘二花想了想，也是，城里小孩，可能很少吃到。她说：“眼下没有啊。”淑珍嫂笑她说：“真真是活人叫尿憋死，有面，有芝麻，做起来不快呀？”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妯娌仨在屋里说得热热闹闹，把个小全旺看傻了。他可能也听不大懂她们的满口土话，只听她们呜啦哇啦说得热闹，比大剧院的演的戏还好看。

焦馍是豫中农村的一种面食，就是把芝麻和到面里，做成烙馍，再在鏊子上烘干炕焦。这东西好消化，养胃，是乡里老人孩子的滋补食品。淑珍嫂和面擀馍，毛妮嫂烧鏊子，两人枪刀马快，很快做好几张烙馍，放在鏊子边烘烤，焦馍做成了。淑珍嫂掰一小块焦馍，在小全旺唇边摩挲，说：“孩子，姆姆做的焦馍可好吃了，闻闻，香不香？”待他的牙稍离个缝，便塞进去一点。小全旺咬了一点焦馍，嘎吱嘎吱地嚼，像小羊羔吃嫩草尖尖。淑珍嫂高兴地说：“看，吃了吧，真好，香不香？哎，真乖，再吃点。”她们都为孩子吃点东西高兴。毛妮嫂用胳膊肘碰碰刘二花，压低声音：“你那两兜子奶给奶牛一样，给孩子吃嘛，不比啥有营养？”刘二花也压低声音：“我试了，他不吃，奶头塞进他嘴里塞进去他吐出来，塞进去他吐出来。”“我告你一个好办法。”说罢爬在刘二花耳朵上咕嘁一阵子。淑珍嫂看了，撇撇嘴说：“背人没好话，什么话还值当背着人说，真当老娘是个雏，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经过？”淑珍嫂马上反唇相讥：“人家毛妮是谁呀，见过大阵仗，长枪短炮都经过。”毛妮嫂扑过来，说：“你个骚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几个女人又打又闹乱成一团。

冯满祥家的小院在节后热闹起来。舅舅家姑姑家姨姨家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都来过了。行走的，不行走的亲戚朋友都来过了。老冯家出五服的没出五服的远宗近支都来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都来了。他们送来了米面油蛋奶茶饮料玩具，送来了贺喜和祝福，让这个曾经死气沉沉的小院重又充满了欢乐。冯满祥也一身喜庆，进进出出，忙着敬烟倒茶招待客人。说实在的，他前几个孩子，哪一个也没有这样喜庆过，心中的那一丝丝隐忧也被这眼前这欢乐的气象冲走了，冲到爪哇国里去了，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只剩下人生的欢愉和幸福。他有点飘飘然了。

小全旺（不管以前他叫名字，现在我们姑且这么叫）像在梦中。爷爷奶奶正忙着做菜做饭，在屋里厨房进进出出。几盘子凉菜已经做好，端上了堂屋客厅，剩下的爷爷还在满头大汗地煎炒烹炸。奶奶做下手，择菜洗菜切菜，专心致志。爷爷说，等爸爸妈妈回来就开饭。碰巧保姆平姆姆请假回家了，没人给他玩。平时，爸爸妈妈工作忙，一家人很少凑在一起。春节了，从初一爸爸妈妈就忙着请客送礼，走亲戚，窜朋友，维护面子，联络感情。今天初八，亲戚朋友走得差不多了，一家人该坐在一起好好吃个饭了。他开始在看电视，电视里的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一点也不好看。他又去玩玩具，电动的小汽车不会拐弯，玩着玩着他把电动小汽车扔在一边，看着它生闷气。突然他想起爸爸妈妈，想看看爸爸妈妈走亲戚回来没有。他溜出院子，到街边等爸爸妈妈回来。突然，一只巨大的鸟从空中飞来，把他席卷而去。他害怕极了，又不敢吱声，害怕那巨大的鸟爪子把他的脖子扭断。他一会儿清楚，一会儿迷糊，不知道怎么掉到了这个胖阿姨怀里。胖阿姨怀里热哄哄的，像站在鲜牛屎堆里，扑脸一股子奶腥汗臭尿骚混合的味儿。家里人来人往出一屋子进一屋子，说着半懂不懂的土话。人们拿来的饮料啊饼干啊方便面啊，一看包装就知道是过时的过期的或者假冒伪劣都市根本看不到的产品。这个来看看他，那个来摸摸他的脸蛋，不是口臭就是酒臭，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不说话不吃不喝表达自己的反抗，可是无济于事。一阵睡意袭来，他在心里大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快来救我！”

梦里，他像一条鱼儿在水里游动。水是温热的粘稠的并且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儿，粘在身上粘粘糊糊的十分不舒服。他想逃脱，可怎么也逃不掉。突然，遇到一条胖大的鱼，不怀好意地戏弄他。她老是想和他亲嘴，躲也躲不开。她把嘴努起来伸进他嘴里，他厌恶地吐出来，又伸，又吐。突然，她嘴里射出一股液汁，呛得他连咽几口。他发现液汁非常香甜，让他想起妈妈的乳汁。他已经二天二夜没怎么吃东西了，小肚子饿得瘪瘪的。求生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大鱼拼命地吮吸起来。

刘二花也在梦中，突然觉得小全旺吃奶了，醒来欣喜若狂，忙推醒丈夫，说：“小全旺吃奶了，小全旺吃奶了。”冯满祥很惊奇，按年龄推算，城里人小孩子一个生断奶，也应该断奶一年多了，怎么会又吃起奶来了呢？刘二花紧紧抱住小全旺，嘴里“亲亲蛋蛋肉肉”的亲个不住，泪水鼻涕湿了半个枕头。尽管丈夫疑惑，刘二花心里有数。那天，淑珍嫂给她暗授密诀，说你和孩子睡觉都脱得光光的，紧紧地搂着他，把奶子放在他面前。蝼蚁尚且贪生，我不信他不吃，还能叫活活饿死？小全旺吃奶了，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在她心里，逝去的宝宝回来了，她跟宝宝去了的半条性命也回来了。

母爱的力量是伟大的，自从小全旺吃奶以后，慢慢地不惊悸了，情绪也稳定下来。像现实版的穿越剧，从现代化繁华大都市，穿越到贫穷落后的小乡村，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娃。看打扮，一顶黑黄相间的虎头帽，带襟的厚棉袄，半开档的花棉裤。也学会了骂人，会把“妈来个*”“我*你娘”当作武器攻击别人。像一个“奶滴溜”，一天吊在奶头上。刘二花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不分地点，不分场合，想吃就钻到怀里吃一通。后脑勺留了一根小辫子，姐姐们给他用红头绳扎起，干巴巴的，像赖皮猪的小尾巴。不爱洗脸，脸蛋上老有两块银元大小的皴皮，姐姐们笑他是“狗屁癣”。

两个姐姐是他的左右哼哈大将，护着他，哄着他，绝对不可以惹他老大人生气。只要听到他的哭叫，姐姐们总是要受到大人们的惩罚。在外边玩耍，他可以耍赖，走着走着就赖在地上不走了。大姐姐全枝背着他有点吃力，小姐姐全花在后面抬着他的脚，把他抬回家。他是家里的大熊猫，一切优良资源全是他的。好吃的，好玩的，他不吃够玩够，两个姐姐是不会沾到一点的。

生活常常是这样，风雨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很长时间以后，小全旺才像一只刚刚睁眼的小兔子，审视着他现在这个新家，我们也随着小全旺的眼睛看看这个豫中农民的家。这个家也太穷了，太破了。先看看院子，院子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短。靠北边三间破瓦房，由于年代久远，已经严重变形。檩条弯曲，房坡塌陷，活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的大肚子，骨架上披了一张老皮。正房前东边，有一间山头留门的小土房，屋墙熏得黑釉釉的，这是全家的伙食重地厨房乡里叫灶火的地方。灶火旁边有一个鸡窝，家里养着七只老母鸡一只红公鸡。红公鸡羽毛艳红，冠子高高，十分尽责地守护着它的妻妾。小黄狗闹闹就卧在鸡窝旁边，它是一个当地小土狗，多少沾一点京巴的血统，个子不大。虽然个子不大，倒是一天到晚闹得最欢的家伙。人来也叫，有风吹草动也叫，实实讨人嫌。在院子中间有一口土造的轧井，轧井下首靠西墙是一个猪圈。猪圈里有一头大白老母猪还有一头半大猪崽子。挨着猪圈最西南角是一个小茅房。轧井做得很好，不用引水，只要一轧井杆，清凉凉的水就哗哗流出来，多余的水则顺着碎砖铺成的水槽流出院子。院子东边，是毛妮嫂家的西屋西墙。院子西边，是淑珍嫂家东屋东墙。院子南墙，是就地土和泥垛成，也是因为年代关系，已经破败不堪了。没有大门，一扇稀里活络的木栅栏，只能起到阻挡猪啊狗啊进院子的作用。进门院子边上有一棵香椿树，却长得油光水滑生机勃勃。

再看看屋里，这是豫中农村的典型格局。三间堂屋，在房梁下隔开，当中一间相当于客厅，东西两间是卧室。当门有一张破条桌，两把破木椅，条桌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和一些杂物。地板是土地面，已经被笤帚扫得坑洼不平。东间是冯满祥的卧室，靠东山前头放一张床，后墙放了两口大水泥缸。水泥缸是用来放粮食的，相当是农户的仓库。前墙有一个木棂子窗户，不大，糊着报纸，屋里光线很差。床上的被子又脏又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况且，他们的被子是从来不迭的，睡了觉就胡乱扔在床上。西间是老太太和俩小闺女的卧室，前墙一张大床，后墙也有一口大水泥缸，其他再别无长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