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赎

二十年前，他是一个工头，一个建筑工程的三个工头之一。在他从银行提款为工人发工资的时候，见钱起意，带着三十万元工资款潜回了家乡。

他出身农家，贫穷让他吃尽了苦头，家贫如洗，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后来，他只身来到新疆，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由于他干活卖力，脑瓜灵活，被一个老工头赏识，很快被提拔成材料员、工段长。后来，与另外两个工头承包了伊犁的一项建筑工程，在工程完工的时候发生了这件事。

他带着这笔巨款回到了家乡，建立了一座食品加工厂。十几年光景，他成了家乡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百万富翁。

有钱了，老婆孩子，洋房汽车，名誉地位，人生该有的都有了，可他却日渐焦灼。工厂越发展，越赚钱，他就越烦恼。他常常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那三十万元赃款，像毒虫一样时时啃啮着他的心。他知道，那钱是上百号工人的血汗钱。并且，他提走了钱，另外两个工头也脱不了干系，肯定是一场大灾难。一时的见钱眼开，鬼迷心窍，铸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眼看着人骨瘦如柴，精神焦虑。家里人以为他得了大病，劝他到医院去看病。他心里明白，死也不肯去医院。

经过了几年的煎熬，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心去赎罪，利用有生之年去赎罪，哪怕倾家荡产，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不告诉一个人，自己从银行办一张银行卡，开始了新疆赎罪之旅。

他第一程先到伊犁，找到了自己干过工程的地方。这里已发展成了成熟的社区，非常繁华。原来工地上那些事，根本没人知道了。他找个旅馆住下来，慢慢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找到一个知情人，说是当年工资款被拐走后，工人闹到了政府，政府出钱给工人发了工资。另外两个工头每人被判了三年徒刑，坐了监狱。他去了当地法院，花钱托律师查阅了当年的案卷，知道两个工头一个第二年死在了监狱里，一个刑满后回到了家乡。死在监狱里的人叫邢明山，甘肃人。另一个人叫万宝全，浙江人。他记清楚了二人的详细地址，准备到二人的家里去看一看。根据远近，他先到甘肃的邢明山家里去。

他在一个小县城下了火车，边走边问，又坐了中巴，又坐拖拉机，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邢明山的村庄。这是一个小山村，山是秃秃的，沟是干干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经人指点，他找到了邢明山父母的家。靠山两孔土窑，院子没有围墙。邢明山的父母都七十来岁了，身上穿的衣服都褪色了，不蓝不白的。把他让进窑，邢妈妈忙着去烧水，邢爸爸给他拉起了家常。邢明山弟兄三个，邢明山是老三。老大老二都成了家，分出去住了。老两口种着十来亩薄地，年景好粮食够吃了。年景不好，粮食不够吃，老大老二帮衬点。他说，他是邢明山的朋友，知道明山不在了，过来看看老人家。他在村上住了五天，到县上给两位老人办了养老保险，让他们每月领到五百元的养老金。给老人和两个哥哥一些钱，并嘱咐两个哥哥好好孝顺老人，有什么困难及时告诉他。老人家和两个哥哥千恩万谢，说遇到了好人。

从邢明山家中出来，他坐火车直奔浙江万宝全家。万宝全的家住在浙江平阳县的一个小镇上，看来比邢明山家中的条件好多了。一个二层楼房，院子里停着小汽车。进得家来，知道万宝全几年前也去世了。家中一个老妻，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一个孙子。听说是丈夫的朋友，万妻喜欢得什么似的，倒茶，拿烟，端水果。告诉他，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孙子上学去了，都中午才能回来。拉起家常，她说老万由于在监狱挨打、惊吓、营养不良，出狱后一直身体不好，五年前得肝病去世了。儿子中学毕业，没考大学就去打工了。她越说越激动，骂那个千杀万剐的河南工头丧尽天良，害苦了她们一家。这时，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中午，万宝全的儿子、媳妇、孙子都回来了。万妻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大家欢欢喜喜在一起喝酒、吃饭。席间，他问万的儿子最近干什么呢，回答说最近几个朋友想开办一个厂子，每人启动资金五十万元。自己差三十万元，正跑银行贷款呢。说着，叹了口气，说银行贷款不好贷，正发愁呢。他借酒劲儿，说自己有一笔闲钱，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借给你应应急，趁机要了对方的银行账号。吃了午饭，他直奔银行，给万的儿子打了五十万元钱。然后，去火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坐火车回家去。他实在无法再去面对万宝全的家人，担心露了馅收不了场。

回家以后，他病倒了。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肝癌晚期。医生悄悄告诉家里人，病人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期。他知道后，心里反而释然了。赎罪之旅给他带来的震撼要比想象的大得多。原先，他年轻，不知道自己会给社会和人们带来这么深重的灾难。一失足成千古恨呐！路走错了，可以拐回来重走，事做错了，却无法重来，尤其不能犯罪。虽然给了受害人一点点补偿，可那能挽回两个正值壮年的生命吗？那能挽回幼子失学、老人失养、家庭失去靠山、失去经济来源所造成的损失吗？还有国家呢？他想，既然上帝还给三个月的时间，那不是让自己看病，而是让自己来处理后事的。

他把妻子、儿子、媳妇还有自己工厂的负责人召集到家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除去给工厂留够生产周转资金外，把家里的所有的资金分成三个部分，在甘肃邢明山的家乡、浙江万宝全的家乡和自己的家乡建三所学校。学校分别叫“诚信”、“诚实”、“诚心”。工厂每年拨出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给三所学校做教育经费。大家都没有任何异议。

三个月后，他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和负罪感走了。临断气前，他长泪不止，没人知道他都在哭什么。但愿泪水能够冲洗干净他肮脏的灵魂，下辈子能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