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朋友小狗子

一九八五年，我在唐城镇煤矿当班长。我在矿上住，邻居是一个河北烧焦工队。当时我的小女儿才二岁，经常有一个孩子来和她玩。这样一来二去，大家彼此都熟悉了。这孩子叫小狗子，是烧焦工头的同村老乡，也是烧焦工队最小的“工人”，才十五、六岁。

小狗子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经常一脸煤灰。要是脸洗干净，模样还是挺俊的，眼睛很好看，老是带着忧郁的神情。我和妻子都很忙。我在煤矿当班长，还领着一个烧焦工队，老有忙不完的工作。妻子给烧焦工队做近二十个人的饭，也忙得不亦乐乎。小狗子常抱小女儿出去玩，逛商店呀，摘野花呀，减轻了我们不少负担。妻子待小狗子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给他留着。衣服破了烂了，给他缝缝补补。

我和烧焦工头刘腾云是好朋友，据刘讲，小狗子身世很苦。他是四川人，一小死了父亲，母亲改嫁到河北，他被带到了河北，后来母亲又生了几个弟弟妹妹，待他相应淡一些。他在村里小学勉强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孩子大了，和继父相处又不好，就跟着刘腾云到山西干活来了。由于身小力薄，只干一些掏炉窝、掂茶送水的轻活儿。刘腾云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对他格外照顾。刘腾云说，这孩子心里有块“心病”，总觉得自己是“带肚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我很同情他，也觉得他确实是个好孩子，总想在什么地方帮帮他。一次我给他开玩笑说，小狗子，给我当儿子吧，赶明儿（将来）我给你娶房媳妇，再盖上几间房，在山西安家得了。他不说话，只一味逗小女儿玩。说是玩笑话，我心里可是当真的，我和妻子曾做过预算，盘算过这一切总共需要多少钱。

到了春节，烧焦工人都放假回家过年了。小狗子不愿回家，就留在煤矿看场子，和我们一起过年。年跟前，他悄悄向妻子要了二元钱，跑到供销社给小女儿买了一条长袖的连衣裙。连衣裙上红下白，很好看，只是有点长。妻子夸小狗子有心思，会买东西，衣裳闺女能穿好几年。原来他身上有五元钱，添上二元才够买一件衣裳。妻子到供销社给他买一身草绿裤褂和一双军用胶鞋。小狗子当时还舍不得穿，叠得板板正正放在床头。

这一年春节，我们四口人欢欢乐乐过了一个春节。我们包饺子，炒菜，喝酒，放鞭炮，看电视，唱卡拉ok。小狗子话也多了，还会唱不少流行歌曲。一天到晚，只听见小狗子和小女儿两个孩子唧唧嘎嘎的笑声，我和妻子也沉浸在幸福之中。

过了年，刘腾云来了，对我说小狗子的母亲让他回去。我说：“能不回吗？”刘腾云说：“人家的孩子，咱做不了主。”就这样，小狗子走了。上班车的时候，我看见小狗子两眼含泪，一句话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向我们摆手。

过了不长时间，刘腾云悄悄告诉我，小狗子没了，是喝农药自杀的。我听了大吃一惊，说：“为什么呀？怎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呢？”刘腾云说，其实事并不大，小狗子和同村的一个工友换了一个帆布提包，他妈说他换吃亏了，打他，骂他，骂他败家子，不知道东西中用。他一气之下喝了半瓶敌敌畏，喝了就往村外走。一边走，一边踉踉跄跄给人们打招呼，“再见了，哥们！”“再见了，兄弟！”“再见了，爷们！”人们很奇怪，也不大着意。他走到村外，倒在路旁。等人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已经为时已晚。

小狗子就这么走了！

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回去的。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妻子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后悔没有给他些钱，说有了钱，他妈妈也许不会因为一个提包而打他骂他。悔恨之余，我只说，小狗子，你好糊涂哇！在家日子过的不得意，你可以来山西找爸爸呀！（我已经拿他当儿子了）咱们一起干活，一起生活，多好啊！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前几天，老伴幽幽地给我说：“小狗子要在，怕是四十了吧？”我说：“应该是。”“什么应该是？”“你看，咱闺女二岁，他十六岁。咱闺女今年二十六岁，他不正好四十吗？”“是啊，咱闺女大学毕业都工作二年了，他要在，结结实实一条壮汉，怕也有了媳妇孩子了，可惜呀！”

每年清明，我都设祭，几瓶罐头，几样新炊，祭奠我那忘年的朋友、含恨而亡的小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