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井的传说

热度 1已有 45 次阅读2025-4-7 08:50 |个人分类:小说|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高明井的传说
文/任明奇

月光漫过任家三层瓷砖小楼时,总会在地基的东南角洇出一圈暗青。那青色比暮春的麦苗深些,又比雨前的云层浅些,像块浸了水的古玉。八十三岁的任爷每晚拄着枣木拐杖经过,总要蹲下来用指甲刮刮墙根——去年腊月他刮下的白霜,在掌心化成了带着井腥味的露珠。"这是高明井在翻身哩。"任爷的烟袋锅叩着水泥地,惊跑了砖缝里的一窝蟋蟀。六百年前从洪洞大槐树下迁来的先民,领头的俩兄弟叫高明、高古,他们用开荒镐在这里掘出的第一捧清泉,此刻正在钢筋水泥下汩汩流淌。村史记载,那镐头落下时震醒了蛰龙,井水突然喷涌三尺,把迁徙路上的豺狼虎豹都冲成了雪白浪花。

井台的青石板早被压进新宅的地基下,唯有井壁苔痕里嵌着的银星苔,还在暗处闪着前朝的微光。那些被岁月磨得浑圆的勒痕,是部用绳索和勾担链写就的村史:光绪二十三年,马家新媳妇翠娥赌气跃入井中时,麻绳在西北角磨出的月牙痕,至今会在夏至子时渗出淡红;民国三十一年大饥荒,全村人昼夜汲水留下的蛛网状刻纹,把井口拓宽了整整三圈。最深的沟壑藏在背阴处,当年日军小队长佐藤把勾担铁链勒进青石逼问游击队员下落,第二天那铁链就生出了暗红的锈斑。

七六年秋淘井那夜,松明火把把井水映成了流动的琥珀。三十丈麻绳系着十二个壮汉次第垂降,打头的张铁柱腰间别着祖传的避水铜符。井底淤泥翻出十五代人的信物:万历年的锡酒壶还裹着红绸,绸上"高古阁"的金漆未褪;宣统年的铜锁扣着半截银链,链上缠着绞断的青丝。当锈蚀的钢铁犁头破水而出时,井口爆发的欢呼惊飞了十里外的猫头鹰——那犁铧尖上竟粘着片完整的榆钱,正是洪武年间先民栽在井边的第一棵树的遗存。

随后捞出的物件里,躺着一枚印有"战天斗地"字样的搪瓷缸,缸底还黏着干涸的泥浆。众人突然噤声——这正是七〇年冬天,全村人顶着风雪修四干渠时,知青小王掉进井里的喝水缸。那年月,高明井的水被引上十米高的旱沙岗,青石井栏上刻满"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老支书蹲在井台,摩挲着搪瓷缸上斑驳的红字,忽然哼起当年夯土时的号子。井水应声泛起涟漪,竟浮上来半张泛黄的粮票,票角还沾着三十年前的汗碱。

九十岁的贾太爷突然扒着井沿嘶喊,他祖母陪嫁的翡翠扳指正裹在民国婚书的蜡封里。那婚书用井水写的墨字遇空气便显形:"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谨以高明井水为证。"

自那夜后,井水总浮着若有若无的酒香。村西头王寡妇说三更天听见打水声,井底飘上来的《打金枝》唱段带着地道山西梆子的弯腔。男人们表面嗤笑,黎明前却都往井栏系红布条——他们记得淘井时,井壁苔藓下露着半截绣花鞋的银扣,那纹样与贾家祠堂供着的烈女画像一模一样。

八三年夏夜的筒车声是孩子们的催眠曲。八个赤膊汉子踩着檀木踏板,铁链节缝咬合声惊起汲水的蓝蜻蜓。十二岁的我跟着水流疯跑,看井水顺着龙鳞般的沟渠漫过田垄。那些被井水吻过的秧苗,叶尖都坠着星子似的水珠。老会计的账本记得分明,井畔二分自留地的萝卜能长到小孩胳膊粗,切开的断面沁着冰裂纹——那是井底寒脉给蔬菜盖的印章。曹家院子里响起第一声压井轰鸣时,整个村子都在颤抖。曹大叔蹲在井沿连抽二十袋烟,烟灰在青石板上堆成个小坟包。当铁锈味的自来水喷涌而出,谢家媳妇手里的青花瓷碗"乒!乓!"落地——她怀孕后天天盼着喝那口能治害喜的井水。唯有张家二愣子偷摸汲井水酿醋,开缸时整个作坊弥漫着明朝的梅香。后来那醋在非遗博览会上夺冠,评审委员长啜一口后突然老泪纵横:"这醋里沉着我家祖籍洪洞的土腥味。"

去年清明启封水泥井盖的仪式上,无人机航拍镜头捕捉到神奇画面:当九十岁的卢太爷把麻绳垂入井中,井底突然翻涌出七彩光晕。归乡的后生们掷下的硬币,在三十米幽暗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月光斜切进井口的刹那,摄像机拍到波光里有银簪游弋,那簪头的蝴蝶坠子与县博物馆藏的万历文物分毫不差。拆迁队来的前夜,全村人默契地聚在井台。老人们用有豁口的细釉碗舀起井水,年轻人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祖辈的叮咛。穿汉服的大学生往井里投下带芯片的智能币,那叮咚声在云端生成三维井影。如今扫码能看到虚拟井底:洪武年的月光在青苔上荡漾,抗日传单的残片如红鱼游弋,还有我们童年掉落的玻璃弹珠,正在数字水流中闪着永恒的光。

如今,村庄早已被城镇吞没,钢筋水泥的高楼如巨兽般盘踞在曾经的田野上。唯有高明井,像一枚深埋在地下的古老铜钱,仍在时光的暗流中固执地闪烁。拆迁队的推土机碾过时,没人听见井底的呜咽。但每逢月圆之夜,新小区的草坪上总会莫名渗出一片水渍,形状像极了当年井台的青石板轮廓。物业派人来修过三次管道,可那水渍依旧如期而至,仿佛某种无法被水泥封印的记忆。

去年冬至,村里最后一位见过淘井盛况的贾婆婆走了。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雪,送葬队伍经过曾经的井台位置时,雪地上忽然浮现出一圈湿痕,像一口隐形的井正在呼吸。有人俯身去摸,指尖触及的竟是一缕带着苔藓清香的寒气。现在的高明井,没有石碑,没有祭坛,连记忆都在年轻人的手机相册里日渐模糊。但它依然活着——在老人混浊的泪光里,在陈醋绵长的后味中,在某个失眠的深夜突然响起的、似有若无的打水声中。

这口井早就不是一潭死水了。它是游走在城市血脉里的古老幽灵,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乡愁密码。当午夜的高架桥上车流渐稀,你仔细听:那地底深处传来的,不是下水管道的汩汩作响。是高明井,在轻轻哼唱着六百年前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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