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迹——关于文字的陈辞滥调

热度 7已有 141 次阅读2016-2-21 14:51 |个人分类:书评|系统分类:谈书札记


我想说说文字。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好久了。可是就像面对最亲的人,心底最深的感情往往用沉默表达一样,对于文字,一直陪伴我走到今天给我最深慰藉的事物,我反倒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内心的情感。更何况关于文字的话,从“仓颉造字,夜有鬼哭”起,不知有多少人说过。无论我说什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别人说过的陈辞滥调,而且还很可能是所有陈辞滥调中最拙劣的那一个。

纵然这样,内心却又时时涌荡着一吐为快的冲动。就如我所恋慕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我的对她的赞美不过是千万人所奉献的赞美所构成的花园里的一棵狗尾巴草,刻意突出未免有些可羞和自不量力,可这赞美毕竟是“我”的,它发自是“我”的内心。

虽然我以强作辩解为自己打气,可是真要落在纸上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行为有些近乎无聊的空虚,真的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有时沉默,也许真的是最好的表达。

现在我终不能沉默的原因中很重要的一点,还是由于自己日渐贫乏的人生里,能和文字一样给予其意义和趣味的,真的所剩无几了。强算起来,或许只有孩子可与之并重。诚然,如果有一日,我立于高楼顶上,准备自由落体的时候,不管你在底下声吟李白的诗篇还是朗诵鲁迅的文章,都不能使我幡然回头;但若我的儿子站在下面,哽哽咽咽地喊我一声“爸爸”,我会心底冰堤立溃,愧然向生。可是在日复一日平淡乏味的真实世界里,特别是面对孤独、空寂的精神世界的时候,想到孩子,只会增加我由于世事无常和自身微渺带来的惶恐与压力;唯有面对文字,让现实世界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才可以渐渐体会到自身作为一个独特生命体所体现的存在感与尊严,还有趣味。

是的,有趣。不过是真正的有趣,不是肉麻,不是无聊,是勉为其难或强颜欢笑,而是从内心散发出的快乐芬芳。有趣对于人生是何等重要,我到了自己的人生越来越无趣的地步才意识到,足可见我的迟钝。不过我觉得最幸运的是,上天在我还懵懂的时候,给我了一个最好的礼物,那就是文字。让我在日渐沉寂的人生中也能坚持走下去,而不至于“了无生趣”。

不过说起文字,它又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一张白纸,那么光洁平滑,就是不用来画画,不用来包东西,光是看着,也是好的,可是偏偏有人在上面写上了歪歪扭扭、奇形怪状、像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真让要多扫兴有多扫兴,甚至有些晦气。可是就是这些鬼画符样的东西,把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了两类: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就这样如同阴阳分界线一般划在了两类人的中间。一个不识字的人,一个与他有天大干系的秘密写在纸上,就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会视而不见。从这个角度看,把不识字人叫做“睁眼瞎”虽然刻薄,倒也十分恰当。更为奇妙的是,文字可以改变人的容貌。古人说,腹有读书气自华,这虽有美化文字之嫌,不过我们确实可以轻易地把一个识字的人从一堆文盲中间挑出来,因为他的脸上有了被称为“文气”的东西——“文气”是什么呢?又是谁都能看得出却没人能说明白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玄而又玄的东西。

文字,真是人类的最伟大最奇妙的发明。

中国的古书,说起什么来总是很神乎其神,何况发明文字这样的大事。《淮南子· 本经训》上就说:“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对于这句话我颇费了番琢磨:如果说“天雨粟”不过是大事一出、必有异象的惯例,那么“鬼夜哭”又是为什么呢?“哭”,因由无非有三个,一个喜,一个悲,一个惧。那么,文字与鬼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呢?它是会让鬼喜呢,悲呢,还是惧呢?有人说,鬼是害怕了,因为有了文字,鬼就无法愚弄人了,因此他就哭了。我对这种说法很不解:有文字就不能愚弄人了吗?我看有了文字人所受的愚弄反倒更多了。有人说,鬼哭是因为有了文字,人类就进入了文明阶段了,他在替人高兴呢。我对这类说法也不太满意:即使进入文明社会意味着幸福时光的降临,那也是人的事,他都是鬼了,人世再温暖的光芒也照不到他的身上,他至于喜极而泣吗?我倒觉得鬼流下的可能是悲喜交集的眼泪,因为文字出来了,以后的人的事迹就有可能被记住,而他,却永远沉没在黑暗之中,没有被人记下的可能了。当然,幽明之事,谁能说得清。我们总不能揪住的那个鬼,问问他为什么哭——即使我们有包公那个能通阴阳的枕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冥界多了那么多“鬼”口,茫茫“鬼”海,我们上哪儿找他去?即使找到了,说不定他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什么都不记得也说不定。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句话不过是写《淮南子》的胡编乱造或道听途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没准儿那个鬼正揪着他在阎王那里打诽谤官司呢。这也是文字的魅力,随便胡诌的一句话,就会引来无数像我一样无聊的人费半天的脑细胞。

不过话又说回来,文字的发明,确实把人类的历史分成了光暗分明的两半。有了文字这盏微弱的灯光,许多人和事才有了被记住、被传诵的可能,否则谁会知道谁是秦始皇汉武帝凯撒大帝拿破仑?谁是孔子老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谁是李白苏轼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无论你活着的时候如何的权势熏天、横扫**,无论你如何的思想深邃、幽思千古,无论你如何的天纵英才、文思泉涌,如果没有文字,只靠口口相传的话,那么很快就会风流云散了。当面对一抔黄土的时候,谁会知道里面埋着的人曾经有过多少精彩的人生,有过多少美妙的思想?千古流芳或遗臭万年,不过是文字世界里的事,在现实世界,岳飞和秦桧的尸体腐烂的时候,谁也不会比谁香一点,同样都是臭不可闻,成为蛆虫的盛宴。

只是因为有了文字,人类的智慧和记忆才不是风中流沙。我们今天所攀登的知识高峰上,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台阶,都是一个甚至无数个天才一生精华的凝聚。所以小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谁最伟大?那些帝王还是那些将军?还是那些为他们出谋划策的人?都挺伟大,但更伟大的是那些把这些记录下来的人。我甚至这样想过,历史上真的有某个英雄吗?会不会是写书的人的胡编乱造?因为一个人说过,后来的人都来附会,才越来越像真的,以至我们深信不疑了。这个念头看似荒唐,却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加坚定。举个公认的例子吧?曾经在史书中言之凿凿的三皇五帝,现在又有谁天真地以为他们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吗?

文字,是人类对于时间的反抗。

时间对于人类是多么的残酷。“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它真的像东去大江一样日夜奔流,人间的一切悲喜美丑,它都无动于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中”,“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多少感慨,说的其实都是一去不返的无奈。

对于无情的时间,人类固然无法使其停止或倒流,但借助文字这个时光机器,人类可以逆流而上,在任何时间点任何地点做任意停留。打开一本书,就像一道通往过往岁月的神奇入口,我们可以重返任何历史现场,只要它在书中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可以见证那些伟大的历史时刻,与那些早已化为尘埃的人们一起欢呼雀跃或黯然神伤;我们可以亲临血肉横飞的古战场,看无数生命在刀光火石间纷纷殒落自身却毫发无伤;我们可以去拜会那些我们仰慕的大人物,而无需担心因为自己的卑微而被拒之门外,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地登堂入室,不管他是在大宴宾客还是独自凝眉,我们都不会打扰他;我们甚至偷潜密室,去旁听那些骇人诡计的密谋,而无需担心被人发觉因此有被灭口的危险……有了文字,我们对于历史的回顾就不再是刻舟求剑,因为被文字凝固的时光,随时等待我们拜访。

当然,我们在文字里的旅行不会局限于过去。未来,甚至现实中不存在的时间,我们可以任意穿梭。时间,空间,所有在现实世界里局限我们、禁锢我们的因素,在文字世界里,都像孩子手中的积木一样任我们摆布,我们可以一纵万里,也可以一跃千年。有了文字,人类真正获得了随心所欲的自由。

当然,文字不光可以让我们开展一次想走就走的时光旅行,它还可以作用于现实世界,从而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不是因为文字,司马迁将永远无法对随意戕害了他的不可一世的汉武帝复仇,只能作为一个宫刑的受害者在内心的屈辱、身体的残缺和他人的嘲笑中度过余生,然后像其他几千来所有的宫刑受害者一样如尘埃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如果不是因为文字,在剩下的日子里,曹雪芹将和所有落魄公子一样每天在破屋残酒和对夕的追忆中度过,曾经的诗酒繁华不过如云烟一样散去,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不会成为让无数人神往、叹惋、微笑或流泪的共同记忆;如果不是因为文字,高尔基不过是码头上的一个苦力,鲁迅不过是一个干巴的教书小老头儿,除了身边的人,恐怕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喜欢他们,崇敬他们,追随他们,更不会连以强势著称的最高当权者们都把他们拉到身边,高高地捧起来,奉他们是巨匠,导师。

文字,对于辗转在权力车轮下手无寸铁的人们来说,是他们对抗和制衡权贵最好的武器。

文字虽然是用柔软的笔在柔软的纸上写下的东西,竟能有着当权者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洞穿时间的硬壳达到永恒的魔力,以它为载体,多少肮脏丑恶的事情将被大白于天下,而且呈现在千秋万代人的眼前。这正是文字能使“乱臣贼子惧”的真正原因。因为无论如何粉饰自己的言行,如何的虚张声势,其实那些当权者最明白自己的那些事有多么见不得人。虚弱和凶残,是所有统治者的本性。对于文字的恐惧,转变为对写字者的变态戕害,文字狱由此历千载而不绝。由此可见,当被夜哭的那个鬼,真是一个了烛见后世的智者,他是在为将要文字狱中受苦的所有读书人而哭呢。“文字狱”,多么形象的一个词,因文字入狱,文字就成了书写者的狱,被囚其中的除了被虐者,也有施虐者。“欲盖弥彰”,对于那些施虐者来说,真是最活该的下场。

有人说,伟大文人的一切苦都不是白吃的,因为他们所受的一切委屈,不管是权力还是上天,或者某个集团,某个地方,或者某人,它总要或明或暗地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从而流传万代。在电影《窃听风暴》里,那个似乎无所不能、可以任意摆布他人命运的特务头子都这样告诫他的下属:监视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因为艺术家是属于历史的,被他们发现,你就完了。

文字,对于被任意摆弄的人生说,是他们不倒下、不示弱、不屈服的最好证明,因为多舛的命运只会让他们笔下的文字更绚丽、更深刻、更有力量。“文章憎命达”,何曾不可以反过来说,“命蹇”固然会让人狼狈不堪,却也能磨砺他的笔锋,对此,命运也会憎恨,但同时也会觉得无奈的吧。

如果光是记录,光是传递人类的记忆与智慧,那么文字未免刻板,无趣,让人望而畏,敬而远之。文字更大的魅力在于它的无中生有,摇曳生姿。我们阅读文字,有时候就像看一个伟大魔术师的表演,我们就是希望被骗的。在文字编织的谎言世界里,我们欢笑,我们流泪,我们忧伤,我们激愤,我们沉迷,我们遐思……在合上书页的时候还意犹未尽,流连不已。

仔细想想,我们从文字中获得最深的印象,往往是虚构的——何况那些我们认为是无比真实的东西,谁又能保证它们不是虚构的,或者说没有虚构的部分呢?

文字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它把那些最难留住的声音、味道,最难捕捉的光影、气息,最难描绘的情绪、感觉……统统收纳在一张张薄薄的纸张上。如果你不理睬它,它就是平淡无奇的黑白世界;可是如果你关注它,它就会渐渐有了颜色,有了起伏,有了温度,有了声响,有了光影,有了呼吸……它会花开明妍,春光明媚,它会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它会狂风大作,霹雳闪电,它会怒目而视,势若奔雷,它会明月大江,长风浩荡,它会惊才风逸,一诺千金……展现在你眼前的,将是一个众声喧哗、变幻莫测、活色生香的花花世界。

在文字世界里,藏了无数各个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大师。如果在现实世界,你即使有幸与他们同世,又能不远千里去登门拜访,彼此也都能听明白各自的语言,可是地位的悬殊,亲疏的差别,使你别说与他们长谈,恐怕面还没见上,就被门卫给轰出来了。可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展开书本,进入他们写下的文字世界的时候,他们会把他们连对最亲近的人都没说过的话向你和盘托出,推心置腹,仿佛你是他们最可信赖的知己。这个时候,你卑微的生命变得庄重和伟大起来,你坐在了整个世界的对面,拥有了与那些大人物平起平坐、平等交流的权利,你可以与他们争论,质疑他们,甚至鄙视、唾弃他们。如果没有文字,这怎么可能实现呢?

文字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不管多么了不起的文章,都是由我们所熟识的文字构成的。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所熟识文字,在不同的人手下,根据不同的排列组合,就构成了高下不同的文章。同样的文字,在李白那里,就是文采华章,让人神清气爽,在薛蟠那里,就是粗言鄙语,只能浊人耳目。文字还是那些文字,不过是在不同人那里取舍不同,摆放位置不同,最终呈现在你眼前,给你心里的感觉,就有了云泥之别。写文章,不过是类似孩子垒积木般的游戏,让人看到了书写者的灵魂高贵或卑贱,干净或肮脏。

文字,这个充满了魔力的痕迹,还不只是在于记录,创造,超越时间,战胜权贵和命运,更主要的是,它能直达人心。阿娇之所以在被冷落长门宫之后,求司马相如这样一个文人来写一篇《长门赋》,就是明白文字有时候比美貌更让人心动。这其实也是它有前面那些魔力的秘密之所在。

伟大的文字,就是一条从古至今在无数人心头淌过却从断流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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