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看了我写的一些东西，非常郑重地和我说：“你真应该把它们好好整理一下，弄成个集子。”

如果是有人在十年前和我这样说，即使表面上我也许会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内心也一定是赞同的；可惜现在的我与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所以听了她的这番话，虽然我知道她是真诚的，也确实是好意，可还是淡淡地笑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写的东西还比不上十年前，也不是我不想我写那些东西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并且得以保留，而是这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我，一种事物，哪怕它再有价值，在不喜欢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堆垃圾，何况我写的那些东西可能确实是一堆垃圾呢？现在的社会，金钱和权势是一个人价值的最好体现，搞文学、写东西是一件十分傻的事情，说出去要被人笑的。我知道这么说也许会让很多对文学仍然有热情的人骂，可事实不就如此吗？人们被欲望追得连停下来撒泡尿的功夫都没有，还会有心情去读文学作品吗？那些名家的小说都在架上放得积满了灰尘，还会有人来看一个无名小卒写的散文吗？就是我的这位朋友，如果我不是她所认识的人，她还会静下心来去读那几篇酸得倒牙的劳什子散文？除非她疯了。

其实如果我们理智地想一想，文学何曾真正受过重视呢？就是在全国人民像今天疯狂炒股一样疯狂地热爱文学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热情又何尝不是和今天的股市一样充满了泡沫呢？如果文学不能换来钞票、名誉、权力，还会作家还会走到哪里都有鲜花、掌声和小姑娘们寄来的火辣辣的情书吗？

也不要说在什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古往今来，文学什么时候真正受到过大家的推崇呢？高居庙堂的天子需要的是真金白银的经天纬地之才，蜗居茅屋的内人需要经天纬地之才换来的真金白银，如果做不到，只会吟几句诗，写两笔字，涂几幅画，写几卷小说，那对不起，不管是在天子还是内子那里都不会有地位。就是大才如屈原和李白，还不是免不了一个怀玉沉江、一个灰溜溜地滚回江湖的下场？苏秦满腹经纶吧，可没挂六国相印的时候，还不是连嫂子都瞧不起他，朱买臣没做官的时候，因为只能读书，竟然被老婆反休了。更别说历朝历代那些多如江之鲤般的小风流才子们了，他们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凭几篇自命不凡的文章得到皇帝的青睐来获得权利，或者凭几首香诗艳词得到某位大家小姐的芳心，被官老爷或土财主招为女婿，一并实现自己爱情和金钱上的理想。

一样东西，如果除了拥有者谁也不看重，那么它的主人就难免坠入怀才不遇顾影自怜的困境，真的变得可怜起来。所以，在统治者眼里，文人算什么呢？还不是必然要附在某张皮上的那些毛？没有他们，固然有些难看，可是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更不耽误行威作福，而且只要有皮，早晚会有数不清的毛附上来的。所以明朝的朱棣在北边造反的时候，打的旗号就是“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也就是说皇帝身边有坏人了，皇帝密令他去除坏人了。坏人是谁呢，就是那些文臣。他为什么不说武将是坏人呢？因为人家武将有兵马有武器，逼急了会跟他拼命，文臣有什么能耐呢？大不了写几篇文章骂一骂，可古往今来有谁是被文章骂死的吗？你方孝孺天下文宗又怎么样，不听话照常杀，而且要杀你十族，连你的学生一起杀！朱棣心里明白得很，就是把天下文人都杀净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们的命贱得很，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很快又有无数的文人挤破脑袋也要爬到他的脚下，诚惶诚恐地向他山呼“万岁”!

文人的命真就该这么贱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鲁迅一身硬骨，文如匕首，刺尽国人劣根，骂遍历代统治者，却在身后被御封为“中国近现代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他的文章一度与主席语录一起成为国人仅存的合法读物。那些与他同时代的水平也差不多的文人呢，尽管真心实意地想为建设新中国出力，誓死保卫毛主席，结果呢？文革一来（当然有的还没熬到文革，在五七年就成右派被打倒了）有的实现了“死”的誓言??却不是为了保卫毛主席而死，人家主席有的是红卫兵和解放军，还轮不到他们保卫，他们只算是自绝于人民；其余则被批斗、被戴高帽游街、被关进牛棚、最终赶到了山沟沟里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去了。

当然，我写的那些东西，还不够换得一份光荣或悲惨的命运，而且我生逢盛世，断不会因为写东西而被打被杀，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可是我也清楚，文学并没有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增值。特别是我这样一个外行人来说，会写东西在领导那里只不过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在许多人眼里，文笔与业务永远是在翘翘板的杠杆的两端，一面上去另一面肯定会下来。本来我是在参加工作之初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我一度想让自己忘记还会写点东西这回事，可是因为一个不经意的机缘，狐狸尾巴还是露了出来??那当然是由于可怜的虚荣心在作怪，虽然因此博得过一点小小的虚名，却也因之吃了不少苦头，并落下了后遗症：听到单位里的人说我文笔好，就像挨个耳光一样难受。

不过另一方面，自己确又实在丢不下写东西的习惯，而且平心静气地一想，也确实没必要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像我这样一个无趣的人，能有一样东西如此数十年不离不弃实在难得。人活着，总得有点爱好，生活才显得可爱。有人爱好美食，有人爱好美女，我爱好用文字表达自己，彼此没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大家都是在充分享受人生这几十年时光而已。评价是别人的，快乐却是我自己的，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不过是一粒微尘，一个过客，我来了，笑过，哭过，感动过，失望过，幸福过，痛苦过，然后离开，永不再回来，这个过程可能不会有人会真正在意。在我到来之前，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不知几千万年，我走之后，世界仍将长存，不会因为我的存在和消失而有丝毫改变。我的生命固然渺小，但它是我自己的。我不属于我的父母，不属于我的单位，甚至不属于某个民族或国家，我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团体的附庸，我只属于我自己。那些点点滴滴的感受，尽管对世界对他人来说可能毫无益处，却都是我活着的证明。既然不是抛给谁的媚眼，也不是扣开富贵之门的敲门砖或落草为寇的投名状，正好可以抛开一切的缚束来记录自己的心情。虽然我写下的每个句子，都有可能是被重复过无数次的陈辞滥调，但那却是我这个生命个体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和思考。

何况在单调的文字上还残存着我生命中仅存的一点可怜的野心，虽然到现在为止它们还没能入得了哪位编辑大人的法眼而变成铅字，但我当然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它们登上大雅之堂，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只不过今天的我已经明白自己的份量，不再把这个看作它们和我生命的全部意义之所在，并觉得太看重那些未免有些舍本求末。毕竟我还不是一个靠文字谋生的人。

如果哪天上帝瞎了眼，让我因为我的文字而登上奖台的话，我希望我可以平静地套用周星弛的一句台词来作为我的获奖感言：

??其实我是一名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