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真是未老先衰了，离退休还有二十几年的时间，却已经开始设想退休之后的生活了。

二十几年，二百八十多月，七千八百多天，时间宽阔得像条望不见对岸的河，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自己能不能活到退休那天还不一定呢。好吧，就算上天垂怜，我能坚持游完这段长得可怕的距离，一身轻松地爬上岸，抖掉头发上和身上那些腥臭的河水，我想干什么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想有个院子。

是的，一个院子，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院子，一个没有汽车尾气和PM2.5侵扰的院子，一个望得见青山的院子，一个绿树荫笼罩的院子，一个听得见流水声和鸟叫声的院子……

我知道，我的这些描述会让你想起房地产广告中矫情的“庭院生活”，或者海子那句诗“我想有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过我想要的院子与房地产开发商无关，不管是洋房还是别墅——当然我也买不起，也与海子的诗无关，尽管诗中散发出的失望与无奈的气息让我感伤和感动。我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农家院。

我希望我的院子，能在一个冬天不这么长的地方，在一个有山有水草木葱茏的地方，如果可能，最好离大海和城镇都不太远，交通方便，驱车几十分钟就能抵达海边和城区，可以很方便地去海边漫步或游泳，到城里购物或看病。

我希望在院子的不远处有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河水清澈甘洌，水草飘拂，河边柳涛翻涌，如烟似雾。在院子的周围长着椿树和刺槐树和高大的白杨树，春季里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枝头，清新的花香弥漫在院子里。如果不嫌麻烦，还可以将槐花摘下来，用开水焯—下，加点切碎的春葱，与玉米和白面混合，制成粑粑，上锅—蒸，白花黄面绿葱，甜甜香香，别有风味。至于香椿的嫩芽，用来炒鸡蛋，更是众人皆知的美食。白杨树亭亭如盖，浓密的叶子无风微动，沙沙作响，闭目听来，如春蚕吃叶或秋雨来袭，也是一种享受。树底下种着牵牛花，任其在树的枝干和围墙上随意攀爬，喇叭形的花朵可以喜气洋洋地从初夏直吹到深秋。

推开院门，—条石子或砖铺成的甬路直通房门，在路的两边是一畦一畦的菜园。在园子里面，我要种上各种青菜：小葱，韭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土豆，豆角，西葫芦……高的低的上架的爬蔓的，错落有致，疏密相宜。要让春夏秋三季园子都花开，大的小的，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一朵一朵的，一簇一簇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扬在秧苗顶上的，垂挂在空中的，藏在密叶深处的……这个还没凋萎，那个又已绽蕾，引得营营嗡嗡的蜜蜂和色彩斑斓的蝴蝶穿梭其间。在花与叶的中间，还会有各样的瓜果：青的红的绿的，长的圆的扁的，顶花带刺的和老气横秋的……从春到秋都有新鲜的时令蔬菜吃，每顿饭前，到园子里现采，洗净，然后下锅，上桌，不用担心非法添加剂和农药残留。

在路旁和菜地的边边角角，我要种上各种花卉，不求奇珍异品，只是寻常花草即可。图的就是野泼泼的生机和浓艳，不用耗费太多心血，就一年到头都有鲜花可看，有花香可闻。当然，在园子边上，还要种上几株玉米和向日葵，不光为了秋天有鲜嫩的煮玉米和纯香的炒瓜子吃，更为了看玉米宽大碧绿的叶子迎风而舞和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仰天欢笑时散发出的那份洒脱、纯朴和灿烂。

在院子的角落里，还要种上一两棵杏树、桃树或枣树，春天里繁花胜雪，夏日里浓荫蔽日，秋季里果实甘甜——当然，如果是杏树桃树，吃果子都不用等到秋天了。在房子的前面还要有个萄葡架，葡萄的藤干苍劲如铁，纵横交错地缠绕在藤架上，浓密的叶子将烈日挡得严严实实。葡萄架下，放几张籐边的桌椅，坐在那里纳凉，品茶，读书，写作，头顶枝叶飘拂，硕果累累，点点清凉从碧绿的叶子中间滴漏下来，细碎的阳光在茶杯和书页上跳跃，清风徐来，翻动得书页哗哗作响，吹得人胸襟俱开，神清气爽。

院子里最不可少的是水井。每天清凉甘甜的井水被压上来或提上来，用来洗脸，洗衣服，洗蔬菜，饮用，做饭，既健康又锻炼身体，比充满了漂白粉味的自来水要强百倍。最重要的是用井水来浇园子，当看到汩汩的井水流进菜地或被泼洒在蔬菜上面，润湿干裂的土壤，使打蔫的青菜恢复生机的时候，真让人觉得自己的心田都被滋润了—样。

房子不用太大，但外墙上一定要爬满爬山虎，远远的望去，像个绿房子一样，风吹叶动，满壁生凉。此外，一定要有宽大明亮的玻璃窗，能让阳光云影、月色星辉洒进屋里的窗子，能让薰风水汽、树色山影飘进屋里的窗子。至于房间，一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厨房足矣。厨房里最好有锅有灶，灶里燃烧的不是黑硬的煤炭，而是干爽的柴禾，柔软的火苗舔着黑铁的锅底，因为我希望烟囱里冒出的是散发着淡淡植物芬芳的浅蓝的炊烟，而不是有着浓重煤臭的黑烟。

在这样的院子里，一定要养一只猫一条狗。猫是普通的猫，狗是普通的狗，喂养它们也无需买什么猫粮狗粮，只需日常的剩菜剩饭即可。猫就像会撒娇讨好的小姑娘：在我看书喝茶时它会在腿边绕来绕去，蹭来蹭去，或者死皮赖脸地跳上来，趴到我的怀里甚至书本上，舒舒服服地打呼噜。当然有时也会耍点小性子闯点小祸：嫌饭菜不好不吃了，生气几天不回家了，冒冒失失地打翻我的茶杯，弄脏了我的书了。我的策略是：不想吃就不吃，反正它会抓老鼠捉小鸟，或者去邻居偷鱼偷肉吃；想玩离家出走也由它，只要记得回家就行；闯了祸能怎么样，也只能唬着脸骂几句了事，打它？看人家躲在角落里怯生生的眼神，怎么能下得了手？！再说，能打得着么，我刚—扬手，它就箭一样跳过墙头不见了！与猫相比，狗就像忠正憨直的傻小子，我看书的时候，它就静静地趴在旁边，虽然也会嫉妒猫的受宠，也不过呜呜地叫两声，然后就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了。要是门口那儿有了动静，它就警觉地支楞起耳朵，冲过去又咬又叫，一丝不苟地尽自己看家护院的责职。虽然常常因为咬错了叫错了被我喝骂，受了委曲，可仍不影响它下次继续这么尽职尽责。对它最大的犒赏出去散步时会带上它，它会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围着我跑前跑后。

如果不怕麻烦，还可以养些鸡鸭，虽然要时时防止它们偷吃园子里的青菜，但也可以吃上真正的笨鸡蛋和笨鸭蛋，还能在每天凌晨听到清亮的公鸡打鸣声，倒也值得。

在这样的院子里，我可以让自己的生活脚步彻底慢下来。像书里说的那样，“早起洒扫晚浇园”。早晨在鸡鸣和鸟叫声中醒来，在清新的空气中活动筋骨，洒水，扫院子；傍晚，当夕阳浓稠的余辉涂抹在玉米尖上和向日葵花上的时候，打水浇菜。白天，看书累了就起身收拾园子，劳作累了就坐下来继续看书；夜晚，欣赏满天璀璨的星光，或者满地一望无垠的月色，或者在澎湃的蛙鼓虫鸡中沉浮不定的流萤。晴天，静立阶前，透过高树的间隙看蓝天下远山青色的淡影；雨天，枯坐檐下，听水声松一阵紧—阵，看狂风奔过来跑过去；清晨或黄昏，我还可以沿羊肠小路，爬上附近的山顶，听着村子里传来的鸡鸣犬吠，看如纱的轻烟在田野上飘来荡去，看远处大海上的风波浩渺，烟涛微茫。

只是不知道那时的我，能不能看见我此刻在生活的滔滔洪流中苦苦争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