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死亡(下)

已有 265 次阅读2008-9-10 21:30 |个人分类:风花雪月

          

十二

这天上午十点多,伴随着嘈杂声,一声号啕从院外传来,老人的三女儿赶到了。

在此之前,老人呼吸已经非常微弱,连那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儿都认为“快了”,让家属做好准备了。大家连忙给三女儿打电话,家里说已经出来挺长时间了,给打手机,却是关机。

其实信早就给过去了,可是她在给老四家的女儿介绍对象,昨天见面,因此晚了。就在大家认为她无法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到了。她踉踉跄跄地进了屋,一头扑在老人身上哭诉着,说她来晚了。看那样子,就像她过去的一天里不是在四平八稳当媒人,而是远在天涯,一直风尘仆仆地往这里赶一样。大家都劝她:赶上了就好,再说你哭什么老人也都听不见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老人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女人们顿时一片哭声。那些年老的近亲男子大声说:“这时候不要哭。”说着就把女人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从屋里外赶了出来,然后便把老人横在炕边,开始为他穿寿衣。

坐在院子的阴凉里奶奶问我们:“老头子真的咽气了?”我们点点头。老太太这两天一直坚强,总是满不在乎地说:“这死老头子,快咽气得了,这么拖拖拉拉地,害得大家伙班也上不成,撇家舍业地在这守着你,可得啥时候是个头啊?”此时却一下子悲从中来,大放悲声:“老头子哎,你咋真扔下我走了啊?”这个与死者没有丝毫血源关系的人,却因为几十年朝夕相处的血肉交融,使其哭声里包含了任何人无法比拟的疼痛和绝望,锐利地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老人的寿衣穿之后,一个人出来对我们说:“其实你们出去的时候,人还没死呢。衣服穿到一半,他突然像冷了似地抖了一下,脖子软了下去,才真正咽了气。”

就这样,看不见的冷风吹过,一片衰叶打个寒战,从生命的树上飘落下来。

十三

当我们再次进屋的时候,老人穿着怪模怪样的寿衣,盖着脸,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板子上,头顶放着一碗油灯,一碗五谷,一盘供品,一个烧纸用的火盆,对着门的墙上,挂着老人的遗像。

我忽然对生与死的概念模糊起来。虽然我知道,这里躺着的,确切地说已经不再是我妻子的爷爷,而只是他的尸体。可两者除了一口气,又有什么区别呢?身体和空气依然都在,为什么他的人就消失了呢?那他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我们想办法给他一口气,他就会活回来呢?

然而,一群特殊的客人的光临,打破了我的幻想,证明了死亡的不可逆转。它们是被死神唤来来分享胜利果实的。开始还只是黑黑的一点两点,幽灵一样盘旋着,越来越多,最后老人的尸身上、天花板上,都落满黑黑的一层。它们高声地歌唱着,快乐地飞舞着,尽情地享受着死神给它们摆下的饕餮盛宴,挥舞的蝇拍也无法打断它们的狂欢。

对于死亡,我曾经无比恐惧。然而现在我却无比平静。只有当面对着这群黑压压的苍蝇的时候,才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十四

此刻,院子里也热闹起来了。主持人开始给大家分派活儿:哪些人负责奔赴各地给亲戚们送信儿,哪些人负责搭灵棚,哪些人负责分发孝带,哪些人负责接待吊孝的客人,在灵前烧纸……

灵棚刚刚搭好,院子里就来了几个人,他们在房顶放上大喇叭,在地面放上音箱,在旁边的桌子上放上VCD播放机,往里面插入一张破旧的光碟,很快,高亢而沉重的哀乐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村子的上空,重重在砸每个人的心里,凶巴巴地告诉你:这家有人去世了……

院外响起了三轮车的马达声,车上的几个人下来后,并把车上装的锅啊、碗啊、盆啊、桌啊、凳啊什么的卸下来,在我们刚刚清理好的的空地上支好锅灶,摆好桌凳,放好碗筷,然后开伙做饭,为吊孝的亲戚和帮忙的人准备晚饭了……

又一辆三轮车开进了院子,主持人开始喊在场的青壮年上前帮忙,大家齐心协力地哟喝着,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冰棺从车上抬下来,放到灵棚里??它将是老人的一个临时住所……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不时会有一个人(多是女人)进来,还没到外屋就“大舅”“大叔”地哭喊着,这时就有人迎出来,把他(她)带到灵前哭灵、烧纸,孝男孝女会跪着陪在一边,并向他(她)答礼,灵前一片火光……

……

在众人的脸上,我很少能见到悲戚。吊孝固然是要哭的,而且要哭得音韵悠扬,哭得牵肠挂肚,哭得花样百出,唱歌似地哭出对死者的追思与不舍。然而,哭灵一结束,大家立刻雨住云散,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谈论今年的收成怎么样,谁家的孩子成绩好,谁找了个好对象,谁一个月收入好几千……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孩子们更是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相互追逐打闹,就像过年时聚会那样。

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忘了有一个人刚刚离去。

也是,对于生老病死,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人的离去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给众人一个聚会的理由。

特别是那些外人。

比如那些负责晚上守灵的人,我岳父他们单位的精壮小伙子们,死亡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屑一顾。在夜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枯井的时候,喧嚣了一下午的哀乐也静下来的时候,连死者亲近的人都准备睡觉的时候,他们仍然那么生龙活虎。他们打着赤膊,大呼小叫的,大咧咧地接过我岳父递给他们的烟,让他放心去睡会儿。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炕上放好桌子,摆上麻将,准备大战一个通宵了。那个怕闹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下,再也无法起来干涉了。

十五

中国人是讲礼的。从孔夫子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人的婚丧嫁娶就有各种规定的仪式,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个版本了。不过就这个简版的丧礼,已经够家属们受了。

我当然可以理解“礼”存在的必要性。就拿丧礼来说,通过各种规定的程序和动作,使死亡变得庄严和神圣,使活着的人可以有节制地表达他们的悲哀。在追思逝者的过程中,让生者借着丧礼主持人的口,看到死者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极乐世界,获得解脱,从而使生者稀释悲伤,获得安慰。此外,这些程序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使生者知道,在百年之后,自己的丧礼也会如此隆重,从而减轻他们的恐惧,使其能够从容面对死亡。我相信,如果有人能够对全国各地的丧葬风俗进行细致的收集和整理,将是一部了不起的巨著,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看到民风,看到宗教信仰,甚至能看到哲学思辨。

然而,经过无数代的辗转传承,整个过程中充满了错漏和谬误,充满了以讹传讹,变得那么不可理解,甚至荒谬可笑。尽管那个主持的老先生努力地进入角色,那么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想达到摧人泪下的效果,可又有谁认真听清他那文白掺杂的话语呢?在这过程中,还曾出现一个小插曲:一个热心过度的朋友取代这个老先生主持了其中的一场,虽然这并不会减少给他的酬劳,还是让他大为火光,生气地背着手离开了,后经家属多方回旋解释才回来,使得丧礼顺利进行。

老人去世的第二天,来客熙熙攘攘,纷繁复杂,到底进行了多少丧礼的环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到了晚上,就是过三关和烧十八包了,这可是整个丧礼的重头戏。一个雇来的女人,哭唱着一套套的歌词,领着孝男孝女,绕着棺材边走边哭,边哭边烧纸跪拜。几圈下来,不少女眷就脚步踉跄,哭声嘶哑了。可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只要不晕过去,就得咬牙顶着,否则只要有丝毫的偷懒,就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人前再也别想抬起头来。到这时,回想这发一天多的时间,我突然觉得丧礼不过是一出以死者的名义来折磨生者的闹剧,它的结果与初衷完全是南辕北辙。生者的悲伤,非得用如此痛苦、如此夸张的方式来表达吗?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道德这根大棒下面进行或真或假的表演,与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甚至没什么关系。想到这,我终于不再怪老人三女儿的姗姗来迟,毕竟她是为了活人更好地活着,这真的远比送死去的人重要得多。

人生如戏,人死也如戏。现在院子就挤满了围观的人们。没有人在乎家属是不是真的悲伤,只关心他们哭得好不好看,动不动听。因为大家都是来看戏的。那个为钱而哭的女人的表演真的很不错??唱腔是那么宛转,词句是那么感人,哭泣是那么情深意切,连换气都那么真实动听,实在是值得我们为她鼓掌喝彩。可是前排一位醉身高醺醺的中年人在一番认真的考察之后还是发现了她的破绽:“她是在假哭,一滴眼泪也没有!”然而这位热者很快他就被家人推搡走了??因为他的认真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十六

然而,再折磨人的丧礼也有结束的时候,正如我们的人生,不管它漫长,都会大幕落下的那一刻。

老人去世的第三天凌晨,夜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在寒星冰冷的注视下,在亲人的哀伤哭声中,棺材被抬上了灵车,老人上路了??在他这一生中,肯定无数次走出这个院子,又无数次走进它,而这一次,却将是最后一次离开。再回来,只能是在亲人的梦里。

灵车开出好远了,晨风中还夹杂着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这哭声中,她送走了自己的老伴,也送走了以往熟悉的日子,迎来的将是一个陌生、冰冷的黎明。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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