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死亡(上)

已有 381 次阅读2008-9-3 19:32 |个人分类:风花雪月

20069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刚要出门,电话响了,媳妇跑过去接。放下电话后她带着哭腔说:“我爷爷不行了,妈让咱们回去。”

第一次看到她爷爷,是我去她家认门的时候。他们两家离得不远,我当然要去拜访一下老人。进屋后,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脸色黑红、有点虚胖的老人。我向他问好,他含糊地应了声。别人问他对我满意吗?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人摸过一根拐杖,看样子要出去,我起身要扶,被他用力地拒绝了。别人都说:“不用,他自己能走。”他走的很慢,右腿一拖一拖的。她奶奶笑着说:“我们老头儿现在不行了,没得脑溢血之前,他原先可会说呢。”我看到墙上有老人的照片,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人坐在院墙外一个破沙发上晒太阳。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固定场景,每次我去,不管冬夏,他就会拄着拐杖坐在那里,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他总是沉默着。

我们赶回去的时候,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只是偶尔抬一抬手,像是想赶走一只我们看不见的苍蝇;没神的眼睛半张着,却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反应;胸部像拉风箱一般剧烈起伏着,呼吸的声音很大;人瘦得厉害,隔着薄薄的内衣,能清楚看到一根根的肋骨,原来脸上面包一样鼓出来的腮肉不见了,深深地陷了下去,只剩一层黄黑的皮,有气无力地搭在骨头上。我媳妇看到他这副样子,一下子哭了起来。

我握握老人的手,冰冰的,没有什么反应;他的额头冰冰的,覆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滑滑的,没有一点活气。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然后就没了浮上来的力气。

认门大约一年后,20055月我们在她家办婚礼。老人也被拉到了酒店里,那时他的精神还好。我敬酒的时候,问他高兴吗?他含糊地答应一句,别人纷纷替他说:“高兴,高兴。”可我却无法看到他的内心??那时的他,已经很难做出什么表情了。

在此后的一年里,我们经常买一种治疗心脑血管的药带回去,让老人接连不断地服用。药很贵,钱当然不用花我们的,老人在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退休金比我的工资还多。至于药的效用,大家都说很好,老人腿脚灵便多了,说话也清楚了,还说村里的某某正是用了这个药,现在走路都扔掉拐杖了。总之那时大家的心里都很乐观,仿佛老人也会很快好起来,重新回到几年前那种健康、善谈、威严的状态。

在盲目的乐观中,我们都忽略了一点,老人的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走上了下坡路,深渊就在不远的前方,脸上挂着冷笑死的死神阴沉地等在那里。一切的孝心和药物都只能延缓生命下滑的速度,却无法使其回头。

可就在这年冬天,老人得了感冒,又一次走到了生死边缘。

2006年春节后,我们和我的父母来到了岳父家,这是双方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晚饭过后,我和媳妇先去爷爷家。老人躺在床上打着点滴。我们向他拜年,他应了声,我握了握他的手,还能感到他有力的回应。奶奶和我们说:前两天病得挺厉害,都想给你们信儿了,又活过来了。

虽然再一次死里逃生,可死神跟他搞了个恶作剧:他大小便失禁了。在我父母过来之前,他排了一次便,之后就一直说没有擦干净。可是他四女儿看了几次,告诉他没有了。可他不依不饶的,大家渐渐觉得他在胡闹,对他执着和愤怒都不再在意,大声地说笑。他变得更加暴躁,开始踢他的四女儿,并狠狠地说着什么。虽然我都无法听清,但也猜出他是在恶毒地咒骂她。他四女儿终于生气了,不再管他。我岳母想看看,他不让,要她滚。没办法,只好由奶奶上前,仔细看了一番,真的还有一小块粘在大腿内侧,擦掉后,他终于安静下来。

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纵然我们觉得无关紧要,可他却仍有强烈的羞耻心,他是怕一会我父母到来的时候闻到臭味,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他想在客人面前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意外身亡固然不幸,可寿终正寝亦有它的残酷。死神就像猫戏老鼠一般,在剥夺你的生命之前,它要先慢慢剥夺你的青春、健康、行动能力、表达能力、思考能力等等一切你引以自傲的东西,最后就连你那点可惜的尊严也不放过。在它蛮横的掠夺面前,你的任何反抗都是那么虚弱和可笑。

如果死亡方式可以选择的话,我倒希望自己猝然离去,免得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可问题是:这种事情我们真的可以选择吗?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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