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觉间，车窗外的景色变了。地势渐渐有了起伏，连绵成不太高大的山脉，上面的植被也好，宛如一扇扇青色的屏风似的，远远近近地排列着。庄稼也不一样了，稻麦渐渐少了，玉米、大豆渐渐多了，占据了大部分田地，高低错落，绿锦似地铺展开来。玉米已经抽蓼，秸杆又高又壮，叶子墨绿墨绿的，照此下去，今年应该有个好收成。

车里面，人仍然稀稀落落的。随着几个车站的上上下下，我所熟悉的乡音渐渐稠密起来。这些年，因为无法改掉这乡音，我没少被周围的人嘲笑，而现在，它们倒成了主旋律，在车箱里肆意汪洋着，充满了泥土的气息。

总之，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切。这感觉告诉我，我离家越来越近了。在这熟悉的氛围中，许多沉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唤醒，慢慢浮上来，摇头摆尾地游着，活泼地吐着泡泡，掀起一片片水花。

自从我决定回家，妻子不止一次问我：“不回不行嘛？放假了在家看奥运会不行吗？”在她看来，那个叫户子沟的小山村，贫穷，偏僻，没啥吃的也没啥玩的，有什么好回的呢？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因为原因太简单了：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父母。不管这个世界多大，多繁华，也不管我在城市里呆了多长时间，有了多大的房子，那个小村子里的那个小平房才是我永远的家，我的根在那里。不管我的外貌、思想、行为举止变得如何越来越像城里人，但我永远是那个户子沟老孙家的二小子。只有回到那里，我才会像山野间的一株树似的，可以在阳光下尽情地舒枝展叶，自由地跳舞，而不再是一片孤零零的云，被风筝似的挂在异乡的天空上，被无限风干。

也许对全中国的人来说，百年一遇的北京奥运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重要的就是那个小山村和那对干巴巴的老头老太太。所以，在北京奥运会开幕的第二天上午，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二

其实S城离我家并不远，没有出省，可每次回家都要大费周折。先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到G镇，再坐一个多小时汽车到县城，而从县城到我家还有五十里路。往往此时已经日落西山，通往我家的班车早就开走了，我只能衬着夜色打个三轮子一路颠回去。

也就是说，在路上要花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如果赶上五一、十一或春节，人多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被挤得东倒西歪、腰酸背痛，没一两天缓不过来。拼着命回去，到了家又怎样呢？无非和父母见个面，拣高兴的和他们说两句，然后就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了。父母倒是会唠叨个不停，可我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烦了，硬梆梆一句“知道了”，他们只好讪讪地闭嘴。我一直以农民的儿子自居，可是几年的城市生活下来，我早已无法适应自己当年成长的环境：旱天土，雨天泥，冬天冷，夏天蚊蝇多??这次回去，我特地让妻子买了两盒蚊香??硬着头皮住几天就够了，便找个理由提早逃出来。

有时我也想，既然如此，何必还去遭个罪呢？像只候鸟似的，每年要在S城与家乡之间迁徒两个来回，为什么呢？

就为这次回家，有一个朋友笑我是个“孝子”。可我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淡漠，如果不是父母的记挂，也许我几年不回去也会心安理得。可一想到父母为了我说含辛茹苦，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所求的不过让我回家看看，我又怎能忍心拒绝呢？

父母是引领我不断迁徒的阳光。也是他们，使我的寻常付出具有了非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