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菊姑

作者：王君道

      小镇，街道，人群，天空阴霾??铅灰色，北风萧萧，空气干廖沉寂。

她坐在一个诊所的门面前，茫茫然的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口里偶尔叫着“家华，家华。。。。。。”。我路过那里看见她像雕像一般坐在那里，孤孤单单。她的眼神好像是游离了这个烦琐的世界，我走过去，到她的身边，她没有反应，显然她认不出我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和过去不一样了，虽然她还和往常一样穿着深蓝的尼龙衣服，里面红色的毛衣，那是她自己买毛线织的，已经有好些年了吧。她的有些白发的头发被寒冷的北风吹的飘起来，像是要连同她的灵魂一起带走，长满了黑斑的脸，皱纹连连，像是一张苍老的树皮，岁月夺走了一个女人的红颜。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然。

06年，寒假，我回家，去街上帮母亲买东西，在路上看见了她。回来后，我说我在东街看见了她。“你月菊姑疯了，你天天在学校，所以你不知道。她天天都在人家那个药店前坐着，疯疯傻傻的。”母亲淡然的说。那魏姑夫也不管她？我惆然的问我母亲，哎呀，你魏姑夫自从儿媳妇秋莲走了，对她不是吵就是打的，老两口连住都不在一起，他天天拉煤，卖煤，哪有时间管她，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可怜呀，你姑！”。我黯然！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我一个远房的姑，有一个通俗的名字??月菊，所以我就叫她月菊姑。说起来也是个典型的能干的农村女人，刚强，能吃苦，善良，直肠子。经历了文革土改的那一代，所以，她的少女时代也是动荡的，吃不饱穿不暖的，也算是可怜。后来，后来嫁给了魏家建生，建生姑父虽说人高马大，却有点憨傻野蛮。所以，他有个“憨牛”的浑名。据月菊姑好着的时候，说她大姑娘嫁过去的时候，他们魏家都揭不开锅，建生姑父又没有个心眼，石头心一个，不开窍。她又不甘心过的比不上别人。于是在98年的时候，夫妻两个一人挑着一扁担，两手空空的来到这个县城，开始白手起家。我记得月菊姑从前说到这的时候，总是热泪盈眶，然后感叹的说：“丫头呀，你们真享福呀，人这一辈子呀，是受罪的命，一开始就受罪，是享福的命，一开始就享福。人这命呀，都是天注定的，你姑这辈子就是受罪的命，阎王爷枉给了一张人皮披披。丫头呀，好好念书，别像我这个睁眼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可怜呀。你看你表哥家华，没有念啥书，没有钱叫他念，如今也是傻蛋一个。”她从前总是喜欢和我一搭没有一搭的扯淡，说些她的那些陈谷子滥芝麻的事情，她也压根不管我喜不喜欢听，就像一架上了岁数的纺车一样支支呀呀的响个不停。

她还是勤劳的，男人没有本事，靠不住，于是月菊姑像个男人一样在这个本没有一席之地的城里拼打。像男人一样上工地，在施工队里拎水泥浆什么的，像男人一样用板车拉煤，每天早上老早就去煤厂批发煤，装的满满的一板车，把绳子往肩上一甩，咬咬牙就像一个男人一样拼命地在大街小巷的转，还要气喘嘘嘘的喊着“卖煤了，卖煤了。。。。。。”。后来卖不了煤了，她就开始做小本生意，卖菜了卖水果了什么的，她的男人“憨牛”就像一头牛一样年复一年的拉着板车卖煤。几年下来，由于她的勤劳与精打细算，手头上也积攒了几万块钱，那个时候钱还是当钱的，于是在城里买了一套像样的三室一厅的房子。终于告别了流落街头的日子。

其实月菊姑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她的宝贝儿子家华，也就是我那个有点弱智的表哥，实际上她还有一个叫兰香的女儿，就是弱智表哥的妹妹。但是月菊姑她却不愿意提起她女儿的事情，别人问起她几个孩子，她就说一个，就一个宝贝的不行的儿子。长到快20岁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结实的小伙子，她既不叫他读书，那是因为没有钱，实在念不起，也罢了，但也不叫他出去工作，哪怕是打工也好，总之她舍不得他离开她，怕他出去被人欺负了，心疼他累到了，为这她和魏姑父经常吵架，魏姑父一气，就胡说八道，说，“你狗日的就惯着他，将来不怕他打死你，死女人，瞎了眼的东西。”她一听这话，就跳的八丈高，说，“老不死的，他打死了我于你什么好处？咒我呀！没有出息的窝囊废。！活象就不是你儿子一样！”

而我向来听说月菊姑十分疼爱她的儿子家华，但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来不晓得她还有个女儿兰香。知道她有个女儿兰香还是后来我母亲告诉我的。

我和母亲扯闲着话，说到了月菊姑，我妈就说，“你月菊姑呀，真实活受罪。”

我说：“人这辈子都不容易呀！就看她会不会想了。”

“你不知道，她好不容易给你表哥说了媳妇，日子过的好好，听说，前几天媳妇秋莲跑了，回娘家了。你姑还不叫你表哥去接，”。

“哎，这又是怎么说呢？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平静过，天天都是闹来吵去的。”

“昨儿里，你建生姑父跑来说，家华也越发疯了，在家里把她拉着打了一顿。打的身上都青了好几块。现在也不敢回去住了。见人就骂，见人就问，我妈呢？我要打死她。屋里也搞的不像样子了。”我母亲边打着毛衣边和我说。

“她要是有个女儿也好，贴心。有什么的还可以和女儿说说。”

“你不知道，你姑她是有女儿的。比家华小两岁，都结婚好些年了。我母亲说，“不过，她说她不认她了。就当没有这个女儿。”我觉得莫名其妙的， “什么有女儿不认？难道不是亲生的？”我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了一些她女儿的事情。

原来，她的确是有个叫兰香的女儿的，的确是她不认了。兰香没有念过书，没有钱念，我姑也不让她念，说她女娃子家，念什么书，早晚是人家的人，也不叫她念。小小年纪就叫兰香下深圳打工了。她也不叫她在家吃闲饭，好象兰香表姐到南方那年才13岁。建生姑父也劝过月菊，叫她不要那么刻薄，说女儿还小，在家玩两年，等长大了些也不迟。她就是听不进去，说，“13岁都老大不小了，在家吃闲饭，也不怕人家笑话死。”建生姑父就说：“我也懒得和你吵，说个正经的，说吃闲饭，我看家华那浑小子才是，大小伙子了，一天到晚啥子都不干，整天被你惯的跟大老爷一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不管怎么争执，兰香还是小小年纪就南下当了打工妹。过的好坏，月菊姑她也没有过问，等兰香16岁的那年，在电话对她说，妈，我带个朋友回来。月菊姑以为是个女朋友，就没有放在心上说，你要带就带吧，来家玩玩有啥子。可是等过年一回来才晓得带了个小女婿回来，她直接就没有叫她后来的女婿进门，对兰香吼到：“没有规矩，不要脸的下作东西，小小年纪就学会和男人跑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从今以后不许和他来往，那么穷的人家，去了喝西北风呀，要再和来往，就不要踏进大门一步。”兰香怎么求都没有用。为了一防万一，她把兰香锁在屋里，一天到晚不让她出去，锁了大半个月，后来，兰香混骗家华给她开了门，从家里逃出去，和那个男人结了婚。月菊姑就恨透了兰香，说永远不认了，就当没有这个女儿。后来兰香和丈夫回来认亲，她也不认。从此她对别人说她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家华。怪她女儿不该自由恋爱，她觉得那是不正经的女儿，那让她觉得可耻羞愧，有辱祖上。她觉得她是父母指婚的，她的女儿也该她来指婚才是合理的。

很多时候，我想问问月菊姑，她到底后悔不后悔，想不想她的女儿，为什么坚持不认兰香表姐。可我一直没有问，现在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她疯了，她的精神世界彻底的崩溃了。

“妈，那表嫂秋莲不是听说还不错吗？听说他们家自从她进门，过的和和美美的，孩子也生了，怎么忽然走？月菊姑怎么不让表哥去接她回来？”我不明白她们家是怎么搞的，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我母亲才又说起来，本来他们一家人过的是和和气气的，亲戚朋友们都说她终于苦尽甘来了，谁想到最后这样呢？

其实，亲戚们都知道，表哥家华是有点弱智，20好几的人了，心智却是10来岁的小孩的心智，虽然长的像貌堂堂，一表人才的样子，可惜空有个皮囊，加之从前又被她惯坏了。所以到了快30了，还是没有姑娘愿意嫁。月菊姑是急的了不得，天天都在拜托人家给家华说媳妇。建生姑父却漠不关心，老实说，“哎呀，他那样个傻蛋，还不把人家姑娘糟蹋了，找什么找？要找他自己找，老子没有钱花给他那个呆子身上。”他就这样给月菊姑说，月菊姑气了，就说，“老不死的东西，你儿子你都不操心，还不是为给你们魏家续香火，你倒是骂我花钱了。”建生姑父恼了，就骂咧起来，打了她一顿说，“你这个臭婆娘，扫把星，给老子生的什么儿子？老子打死你，。。。。。我叫你叫，还要花老子的钱。。。。。”两个人为这个事情来回的吵，不停的闹，而表哥家华就像个大傻一样，在一边看着他们打架拍手。建生姑父气不打一处了，就冲过去，把表哥狠狠的揍一顿。吓的家华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的哭。

后来，月菊姑还是为她的宝贝傻儿子接了个眉清目秀的黄花大闺女，是农村的姑娘，喜的家华天天“秋莲，老婆”的叫，恨不得天天抱着秋莲睡。小两口过的恩爱有加，也算是一对恩爱的鸳鸯了。一家人过的也是安稳有序的。家华接了老婆，也一下子像个男人了，去了县里的零件场上班，秋莲开着个小店，月菊姑和建生姑父不是卖煤就是做些小本生意，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就是建生姑父有时候抱怨月菊姑不该给家华讨媳妇，花了两万多，他心疼钱。

后来秋莲就生了个女儿，月菊姑就开始不满意起来了，说怎么就不给她生个孙子，说她没有办法和魏家祖上交代。为此，整天指桑骂槐的，整天说秋莲这里不对那里错了，说是秋莲不孝顺，说秋莲懒惰，吃闲饭，什么的，秋莲气不过了，就和她争吵起来，她就指着家华说，“哎呀，老子命苦呀，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如今你那媳妇都爬到我头上了，哎吆。。。。。”在那里泼洒起来，弄的家华表哥左右为难，他也不说秋莲的不是，他是爱秋莲的。总之日子就开始不太平起来，鸡飞蛋打起来。秋莲说，妈，你要是看不惯我，我们分开住，她就说，原来你是要抢我们家产才嫁给家华的。反正就这样天天的闹，秋莲实在气不过了，就回娘家去，好久没有回来了，家华想媳妇，秋莲不在家，他的神经受了刺激，他开始打他妈，说，“我打死你，谁叫你赶走了秋莲？”

过了快半年了，秋莲一直等着家华去接她回来，可是家华没有去。不是他不去，是月菊姑不让她去，家华动不动就打骂她，建生姑父也和她闹起来，天天骂着说，“你看看，怎么样？当初不叫你给那混蛋说媳妇，你不听，现在好了，钱也花了，人也跑了，你满意了吧？死婆娘！接来了，也没有见给你添个孙子！说着就打她，家华因为想媳妇。他要去接她回来，她又不叫他去，他也恨起他来，加之神志不清，看见她就她打她。渐渐她有些的神经不清了。

后来，秋莲等不下去，就提出了离婚。月菊姑因为家华已经疯了，建生姑父不管这事情，就由她同意了离婚，最后，法院将孩子给了秋莲。秋莲的走后，这个家就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玻璃珠终于落地碎了。

家华表哥彻底的傻了，天天口里喊着“秋莲，秋莲。。。。。”奇怪的是他什么人都不打，就只打月菊姑。整天游荡游荡的。。。。。。

月菊姑也神志越发不清了，也不敢在家住了，建生姑父也搬出来了，但他们也分居了，建生姑父天天看见她就骂她不该为儿子讨媳妇花了他两万元钱。。。。。。。于是她开始整日的坐在东街的一个药店的门面前，痴痴呆呆的。。。。。。

黄昏的时候，我从那里走过，看见她还在那里坐着，她冻的缩成一团，人家的药店都关门了，她就像一片落叶，没有人关心，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对青年夫妇走过来，搀起她，消失在黄昏的街道。。。。。。

后来，我才听母亲说是兰香和她丈夫把月菊姑接走了。。。。。可她的口里却念叨着“家华，家华。。。。。。”

小镇，街道，人群，天空阴霾??铅灰色，北风，空气干廖沉寂。一切照旧，只是我再没有看见月菊姑，不知道兰香表姐对她可好，月落星疏，我唯有祝福。

2007年12月7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