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被查出食道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最后三个月的时间里病痛的折磨使她的眼窝深陷，本来骨瘦如柴的外婆更是皮包骨，瘦的吓人，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胳膊垂在床沿上，手腕上的银手镯在闪闪发亮，那是她闭眼之前再三确认过的，外公和她当年的定情信物。

   外婆生育了六个孩子，养大了五个，那个几个月大就夭折的孩子是她心里抹不去的痛。外婆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听母亲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是能听得见的，在母亲小的时候外婆受过一次伤，从那以后听力就在慢慢的退化，直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可能是因为听不到的缘故，外婆很少和别人交流，只是一个人不停歇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外婆倒是很爱和外公说话，也喜欢和她的几个孩子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可能因为她也怕别人听不到。

   在我的眼里，外婆这辈子是没有为自己活过的，她的天就是外公，一直都是。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是外公做主，外婆欣然接受这一切，封建思想带给外婆的教育应该就是“出嫁从夫”的理念。她和外公交流从来都是看着外公的脸色变化，感觉外公愉悦的时候她就多说上两句，感觉外公不爱搭理她的时候她就会起身去做自己的事，然后有时自己和自己说话。尤其是当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之后，似乎能和外婆说话的就只有外公了。外公那时候喜欢骑着自行车各家各家的去串门，无论多晚回来，外婆都是做好饭等着，那时外公包括我们似乎也没有想过外婆一个人在家里的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似乎没人去在意一个耳朵聋的老太太每天是怎么过的。

   外婆最喜欢的节日是春节，每当那个时候她的家里才是最热闹的，母亲和小姨会一直陪在外婆身边，一整天都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外婆不擅厨艺，这也是她自己感觉对不起外公的一方面。每次外公想改善下生活的时候，就必须外公亲自动手，外婆烧火，每当此时，她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向灶里添柴禾。

   外婆一生的爱好只有饭前喝点小酒。酒也是外公帮着买的，家里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外公一个人采购的，外婆只负责管理。外婆喝的酒一般都是那种散称的高粱酒，她喝习惯了，换成其他的酒外婆可能还不乐意。外婆喝酒从不喝多，只是象征性的每顿饭喝两口，像是不能久别的亲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大，对亲人对孩子的想念可能更加浓烈。记得有一年春节，小姨没回家来，那天母亲一个人陪着外婆在厨房里收拾饭菜，外婆的眼泪都没间断过，无声无息的，只是默默的掉眼泪，那眼泪像是在无声的抗议。可能在她看来，孩子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所以她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过年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孩子们都会围绕在她身边，让她享受一刻的天伦之乐。因此小姨听说了外婆的眼泪，第二天就赶回家陪伴着外婆，外婆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开心。

   记得母亲生完弟弟开始生病的那段时间，外婆天天去我家。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母亲的病有多严重，因为她听不到，不识字，别人也很难和她比划明白，即便告诉她了也只是徒增她的难过。母亲那个时候即便心里再难过在她面前也强忍着，但家里的情况还是瞒不过外婆的眼睛，她一有时间就往我家里送吃的，到了农忙的时间就去我家地里给父亲帮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她能做的莫过于就是这些，默默的做她自己能做的一切。

   母亲之前和我说过外婆年轻时候的事情。外婆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只有一个妹妹一起生活，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外公，外公那时家境不错，所以嫁过来的那天外公送给了她一个银手镯，听母亲说她也就是结婚那天带过一次，之后再也没带出来过，只是偶尔在母亲他们面前炫耀一下她的心爱之物，并说那时候的银子多么的纯多么的亮。我想那只不舍得带的银手镯应该是被她一层一层的包起来藏在某个柜子里了吧。

   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哪怕随着年纪的增长背一天天驼了下去。外公家里之前做生意，即便生意由舅舅接管很多年了，外公还是有着丰厚积蓄的。外婆一旦没事做了就开始生病。现在想想可能对于外婆来说，做事一方面可以体现她还有用，一方面还可以消磨时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平时又没人愿意坐下来倾听一个老太太的心里话，要不然漫长的一天天该怎么过去呢？只可惜我理解的太晚了。外婆给自己找的事情就是出去找空瓶子，在街道上、垃圾桶里，慢慢的拄着拐杖去找那些个空瓶，然后把它们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回家。那时候外婆的背已经驼的很厉害了，几乎快成了90度，但每天都是那样坚持着，要是遇到她年轻时候的熟人，就会坐下来和别人说一会话。做生意的舅舅很不喜欢这样的外婆，他认为家里不缺吃穿，为什么外婆一定要出去捡破烂呢？有一次舅舅告诉了外公，让外公不要再让外婆出去，但是外婆只要一在家歇两天，必定要进医院住上个半个月。后来也就没人管了，外婆依旧每天拿着塑料袋出门，看着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回家给外公做午饭。

   捡空瓶这件事一直到外婆被查出癌症晚期之前才停止。外婆被查出患癌之前没看出什么异常之处，只是每天吃的饭很少，照例饭前抿两口酒，吃一点菜就饱了。这样几天之后，外公觉得不太对，外公就让舅舅带外婆去医院检查。外婆当初不愿意去，她认为自己好好地为什么要去医院呢？检查结果出来是食道癌，已经是晚期了。后来舅舅又带着外婆到大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一样的。医生考虑到外婆的年龄，建议药物保守治疗。从那天开始，外婆每天要吃很多药，而她又不记得什么时候该吃什么药，小姨决定在家里陪着外婆。外婆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每天很厌烦那些药丸，但依旧很安静。检查回来的第二天，外婆照旧吃完早饭拿着塑料袋准备出门，这次被外公紧紧的拦在了家里。

   检查回来不到一个月，外婆几乎就没有办法自己走路了。外公那时候身体还是很棒的，每天吃完早饭骑着自行车上街去给外婆买好吃的。每次看着桌上摆着那么多好吃的，躺着床上的外婆总是在嗔怪“老头子总是乱花钱”。母亲那时候很忙，自己拖着病体还在照顾病床上的妹妹，还要每天定时给上高中的弟弟做饭，因此母亲很少有时间陪在外婆身边，只是每周回家一两次陪外婆一晚上。舅舅的生意很忙，只有舅妈有时间过来帮忙小姨一起陪着外婆。那时候的大家都很忙，忙的似乎忘了外婆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

   在一个和平常一样的早晨，早起的外公去上厕所，小姨在给外婆端着喂药。小姨洗漱好准备做早饭了，还不见外公回来，忽然听到屋后面舅舅在嚎叫着喊小姨的名字，小姨跑去后发现外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失了魂的小姨瘫坐在地上，抱着外公的头大声的嚎哭着，救护车来到之后把外公拉到医院。那时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接到了舅舅的电话，在医院门口等着救护车。伴随着刺耳的救护车的声音，外公被抬进了急救室，医生的诊断结果是脑梗塞，老年人经常犯得病，脑子里有大量的血块，不建议手术，因为病人根本坚持不到手术结束。失去理智的小姨跪在医生面前让医生救救外公，那时的小姨就像一个婴孩一样不愿离开自己的父亲，她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昏迷的外公坚持了4个小时之后，于午后一点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等一下还在病床上的外婆。这一切外婆都不知道，发生着一切的时候她的儿媳妇在她身边陪着她，谎称小姨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去了。母亲后来告诉我她从那时开始忽然害怕救护车的声音，很刺耳，一听到那种声音就好像失去了至亲的人一样。

   外公的遗体被直接拉回到了大舅舅家里，这是家里的习俗，父母亲的遗体要放在长子家中出殡。那天晚上，外婆还不见外公回来，她急了，着急的问每个人“老头子去哪里了”。母亲骗她说外公摔了一跤在医院里输液，明天就回来。她似信非信的自言自语了一句“摔跤总是不好的”。到了第二天还是不见外公回来，外婆用不吃饭来抗议。眼看着外公的遗体就要去火化，舅舅建议让外婆见外公最后一眼。于是二舅背着外婆来到外公的遗体旁，我想外婆那时候心里应该已经知道一二分了，所以她轻轻的掀开盖在外公脸上的布，摸了摸外公的脸，摸了几分钟之后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外婆的哭声让人感觉绝望，她的整个天都塌了。没人去劝外婆离开，陪伴着她的是大家的眼泪。外婆哭完了就静静的坐在外公的遗体旁，直到外公的遗体被抬上火化车。

   第三天外公入土的那天，外婆早早的让人把她背出屋子，坐在椅子上看着外公坟墓的方向，那里也将是她日后的家。一整天，外婆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直到天黑下来，她还是死死的盯着那个方向看。从那天开始，外婆拒绝吃药，并把她的那只银手镯找出来戴在手腕上。外婆刚开始每天只喝极少量的奶粉维持能量，后来连奶粉都不愿意喝了，舅舅只能跪在外婆的床前乞求外婆喝一些。我知道外婆那时候是一心求死早日与外公团聚，我们是留不住她的。

   在外公去世后的第34天，外婆早晨五点钟醒来喝了一口水，最后确认下她的银手镯还在手上，满意的点了点头。七点钟外婆安详的离世了。我想她盼这一天应该盼很久了，盼着早日找到她的天，我们应该替外婆感到高兴才是。

   时至今日，外婆去世已将近两年。我时常在想，外婆的一生是平淡的，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但就是这样的平淡每每想起总是让人眼眶温热，我永远怀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