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好长好长的青石板路。这条路是林采芫最熟悉的了，小时候，爸爸总是背着她从这条路上经过，石板路的那一头，就是他们住的老房子。

刚刚下过雨，石板被雨水浸润，湿漉漉的，显得更青了。石板路的中间有一条小小的凹陷，那是独轮车的车道，雨水就成股地顺流而下。路两边是茂密的竹林，春天会有密密匝匝的笋子从地里冒出来，清晨去街上买早点，经过石板路走一遭，午餐的蔬菜就有了。爸爸做的春笋炒蛋和腌笃鲜都超好吃，还有笋丁烧麦，一咬一包鲜汤！不过今天没有笋子，大约因为不是季节。不过竹叶被雨水冲刷过，翠得发亮。

林采芫独自在石板路上走着，竹影森森，看不到路的尽头。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地想要避开所有的水洼，但百密一疏，脚上的绣花鞋还是浸湿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儿害怕。为什么会这样安静？以往从这里上上下下经过的人，怎么一个也不出现？

正想着，路的尽头就有个人影出现了。林采芫早先还有点儿觉得自己今天的装扮太过头了，这样大红缎子的旗袍，怎么看也不是买菜过日子的样子。不过看到那个人影，心里也是踏实了，自己这红艳艳的一身，与那人身上的黑西装倒是般配。

那人似乎是在等人的，不然为什么一直张望？林采芫赶紧走快了两步。对方看到是她来了，表情喜悦起来，也向前迎了几步，靠近了，伸出手对林采芫说：“来了？“

林采芫这才看到面前的这张脸竟是何东阳！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样温暖如玉的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慌乱着，任由着自己的手被何东阳牵了起来。

“你个小傻瓜，今天我们结婚啊，大家都在等你了！”何东阳笑笑地说，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张灯结彩。

“不！”林采芫好像是受了惊吓的鹿，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逃走。她甩开何东阳的手，转身往回跑，却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去……

“不！” 林采芫猛地惊做起来。原来是一场梦。

手机的屏幕告诉她，此刻是凌晨三点二十分。旸旸在她身边睡得正香甜，窗外偶尔有车经过，车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她看到身边小小的人儿有一张无比稚嫩而平静的小脸——这才是她一生中最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男子吧，她是多么爱他！

     从洗完澡吃完药上床到现在，不过也才三个小时。她的睡眠一向不好，旸旸断奶到现在，一半时间都是倚靠药物维持基本睡眠。入睡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惊醒之后再想入睡，更是难上加难。她翻了个身，想到天亮后还要赴一场与“前男友”的约会，所有的睡意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想要说什么？告诉她他生活得不幸福？如果真的那样，她一定会非常失望，冷笑着想象他心里阴暗的目的——对着前女友控诉自己的妻子，这是所有令人鄙视的行径当中最令人鄙视的一种。她认识的何东阳不是那样的，他或是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他可能有时候自私自负自大不讲理，但至少他从来都是磊落的人。

     如果不是这个，难道要告诉她他的生活平实升迁顺利？绝不可能。或者是和她闲话家常聊聊过去的回忆和后来的经历？更加不可能。当初是他选择离开，后来也是他选择抱着另一个女人走出她的世界，他如今应该无话可说，却偏要找她吃饭，不会真的只为握手言和吧？

      梦境里的场景一幕幕清晰地从林采芫脑子里如电影胶片一样闪过，她看得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有何东阳的。“哪里来的大红旗袍……”林采芫哑然失笑，原来梦境可以如此真切。

      午餐的地点选在了离Pornaca不远的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也是林采芫一帮子人经常光顾的店家，这里的鱼片新鲜厚实，天妇罗、炸虾盖饭和麻辣口味的猪骨拉面也都深得林采芫的喜爱。

      林采芫拨开门帘走进去的时候，何东阳已经到了，坐在屏风隔开的角落里，听到林采芫和店主打招呼的声音，便站起身来让林采芫看到自己。

      二人点了鱼生、综合寿司和一小壶梅酒。“我们以前都没有这么讲究地一起吃过日本料理。”何东阳说，“感觉你从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在陪我过苦日子。”

     “也算不上吧，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以前念书的时候还要打工赚生活费。”

     “我们回国之后也没好好享受过。”

     “那时候又是找工作又是找房子，那还有时间找机会享受。”林采芫平淡地说，“东阳，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人，既然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以前的事情就过去吧。”

     “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诶？”林采芫被何东阳突如其来的问题敲了个措手不及。什么？她放弃他？搞什么鬼！她正要张口反驳，头上扎着白毛巾的老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鱼生、寿司、清酒，还有一堆小碟子小盏，一一摆在二人中间。

     何东阳斟了两杯酒，酒杯底映着一朵小小的樱花，是日式作派的精致。“为我们的第一次共进日料干杯。”他把就一口倒进嘴里，险些呛到，咳了两声。

     林采芫跟着慢慢地把酒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并未饮尽，便放下的杯子。“你问我为什么放弃你？我想问，怎么样才能叫做不放弃。”

     “我只是工作调动，只是说我们要分开冷静一下，这种事情，很多情侣之间都会发生的吧？”何东阳又倒了一杯酒，“我一直以为你会来找我的。不过也是我的错，一开始的时候真的太忙，忙到不忙的时候我回去找你，公司说你辞职了，房东说你退了房子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想联系羽菲，但我竟然没有她的电话号。”

     林采芫在心里冷笑一声。时隔快三年，现在怎么说都可以了。两个人两张嘴，说成什么样子都是全凭个人喜好的。比如现在，对面的男人不是全然跳过了自己所有的过错，而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吗？“这么说来，你倒是有去找过我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圣诞节之前调走的，圣诞节丢下你一个人，我就想说，情人节总该一起过了吧。”何东阳自嘲地笑笑。那一天，他抱着大束的玫瑰花，想要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收到了来自她的惊吓。那一天，他几乎是要疯了。

但在林采芫的记忆里，那一年的圣诞节她还没反应过来何东阳忽然调离的真正目的，她还沉浸在努力赚钱攒首付买了房子就结婚的美梦里。而接下来的情人节，美梦变成了噩梦。那一天，她在陌生城市的窄小公寓里落泪，孕吐让她无法进食，她想吃点儿新鲜的水果，却不敢出门——街上到处都是恩爱的情侣，让她如何面对？后来羽菲打电话过来问她在干什么，才解救了她。那一天，她下定决心不再想他，过去的感情，一笔购销。

“这个时代，如果你想找我，难道会找不到吗？”林采芫抬腕看看表，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鲔鱼，“羽菲不在，留我妈看着店我不放心，赶紧吃完我要回去了。”

“你手机号换了。”

“没错，是换了。”

“邮件也不回……”

林采芫的咀嚼停住了。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她放下筷子，“不好意思，我确实是退了租辞了职换了手机号，但一开始我还是期待着你会找到我，所以我保留了Email，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还有一条可以找到彼此的途径。但我没有收到过你的邮件，一封都没有。”

是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这从两人久未对视的目光里就已经可以明确了。何东阳的目光从抱歉到无奈到心痛到哀怨到惊讶，林采芫的目光从冷漠到悲伤到不屑到自嘲到惊讶——没错，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同一个点上，惊讶。这是哪里出了错？

如果何东阳有发过邮件，那些邮件在哪里？黑名单？她没有那么矫情，也没有想过要把他的手机号邮件号什么的拉进黑名单。难道是邮件地址错误？根本不可能，都是存在联系名单里的，都用了那么多年了。难道有高端骇客半路拦截？真是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林采芫想不出理由了。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怀疑闪过脑海，或许他根本没有发过邮件，只是此刻随口说说。真的那样也是无妨了，反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有了家室她有了孩子，再去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就此算了吧。

“我们还是换点儿别的说说吧。”林采芫的属相应该是鸵鸟，相信把头埋进沙子就能逢凶化吉，“比如说，你和你太太是怎么认识的啊？”

“她是我们老板的女儿。”

“诶？”林采芫倒是有点儿惊讶了，“我还以为你无所谓这个。如果有你有所谓，当初为什么要和家里断绝关系什么的？听你妹说，你到现在和家人关系也是不冷不热的。”

“是不怎么样。不过那会儿我家生意出了点儿问题，苏苏还在国外念书，我爸妈毕竟还是我爸妈，所以也有很多事情无可奈何。”何东阳搛起一颗海胆寿司，表情淡然，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呢？”

“我？”林采芫笑了，“我还行，什么都挺好。”

“什么都挺好……这样啊！真好。对了，开店一直是你的梦想，梦想实现是需要祝贺的！”何东阳继续喝着清酒，“只是，为什么孩子叫做旸旸？你这样，是给我胡思乱想的理由。”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啊！当初给旸旸取名的时候，是抱着怎么样的侥幸心理啊！林采芫有一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自嘲感了。她干笑了两声，说：“你可以理解为，我每天叫他名字的时候，可以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怎么说?”

“一个名叫旸旸的男生，要管我喊妈。”

何东阳这下真的被呛到了，猛咳了一通，嗓子里还是火辣辣的，脸也憋得通红。“好吧，算你狠。”他又咳了两声，“你一直都很狠，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说在我面前出现就在我面前出现，说和我没关系了就和我没关系了。林采芫，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我们说话要凭良心。当初拔腿走人的是你，抱着美女招摇过市的也是你，自己娶老婆也要寄个请柬给我的还是你，不是吗？你说你来找过我，你真的尽全力了吗？如果有，我不信你找不到我。何东阳，你是放弃的那个，不是被放弃的那个，你要明白。”

林采芫的这一段控诉，明显在力度和强度上都远大于何东阳的那一段。但她说得很平淡，手上的筷子也一刻不停，好像讲诉这件事情并不比吃一片三文鱼更加困难。何东阳有点儿懵了。他花了20秒来反应她的控诉，他要反控，因为他不服。

“等等。什么叫抱着美女招摇过市？”何东阳对“拔腿走人”和“寄个请柬”两项是供认不讳的，唯有这个“抱着美女”他觉得是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

林采芫吃饱了，她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麦茶。“何东阳，我不知道你把多少事情忽略不计了，但我是记得的。我也想忘记，但我没做到。你圣诞节没过就走了，过年的时候也只是打个电话说刚换新环境要加班，我不知道这些你还能不能记得。”

“我记得。我也确实加班。“

“既然你记性没有坏到那种程度，那我就来帮你回忆一下什么叫做抱着美女招摇过市。我希望你也能记得过完年后的某一天，你打横抱着一个美女，叫什么来着，对对对，Diana，从电梯出来，目不斜视地冲出你们公司的大门。何东阳，你的英雄救美表现得不错啊！”

何东阳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对，确实有这么回事情，这个Diana就是他现在的太太萧熙月。那天他好像是在办公室里，听到外面很吵，想开门看一下，结果萧熙月就一个踉跄倒在他办公室的地上。当时他看到萧熙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围观的又都是女生，才抱着萧熙月往医院赶的。可这件事情林采芫怎么会知道。“难道你……”

“是的，那天你从我身边经过，你没看到我。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了你一个下午。”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何东阳有点儿要发疯了。

“你们的前台小姐告诉我何经理在开会，让我等在一楼。不过你们公司的员工素质真不错，居然还帮我倒了咖啡。所以我就一杯一杯喝咖啡，一直等到你出现，可惜你是抱着另一个女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说实话，这跟我想好的不一样。”回忆那段经历对于林采芫而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她的语气也不再平静，而是隐约透露一点儿怨怒的意思了。

“我只是带她去医院……”

“对了，我记得你太太也叫Diana是不是？是同一个吗？”

“是……”

“那不就结了。”林采芫的声音重新掩饰上了平静的伪装。如果他回答说不是，只是她的误会，那她岂不是要打自己一个耳光？她也幻想过他会回来找他，告诉她她是胡思乱想，但她没等到他回来。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是她性格里的缺陷，是她不主动，是她不勇敢。

“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阳。”林采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是在演电视剧，没有那么多TVB的台词需要用。”

“可是你确实是误会我了！那时候我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把这样的罪名扣在我头上，这对我而言很不公平！”

“什么叫那时候没有关系？什么叫公平？你已经和她结婚了什么关系都有了现在还来跟我谈公平？我还记得那天我还听到有人夸奖你说这么短时间里就搞定Diana小姐了呢！你都搞定了，还谈什么公平？”

“那你呢？”何东阳也真的气了，“你是在我刚离开就立刻上了别人的床吗？退租辞职换地方，你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是早就计划好的吗？你此前对我的不满意也是因为早就找到下家了吧？你前夫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居然允许你大着肚子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

“啪！”

林采芫手里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麻烦何先生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我希望你有点儿证据而不是信口雌黄。”

“好，那我也给你说清楚！你说我没去找你，我告诉你，我找了！我是寻着你发给我的咖啡店地址找过来的！可是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那个莫先生，搂着你从车里走下来！那时候你已经怀孕了吧？几个月了？是你俩关系真的那么单纯，还是你俩早就给你儿子他爹戴了绿帽子了？”

“啪！”

这一次是林采芫的手重重落在了何东阳脸上。整个料理店里的空气都跟着安静了。

“这一巴掌，是替莫白打的。如果我还有力气，应该再替我儿子打一巴掌。或许我还应该为我儿子的爸爸多打一巴掌，但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何东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你是现在过得太悲催或是太无聊，所以到这里来转嫁你生活里的不如意吗？不好意思，我没有义务承接你的这些不如意。”

“我没有……”何东阳刚要开口，却又被打断。

“我原本觉得大家好聚好散，如果运气好，既往不咎说不定还能当个普通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简直就是个灾难！拜托你告诉你的好老婆好妹妹，麻烦她们都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们……”

“至于我们，从今往后还是分分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没有我们。你和我就当从来都不认识，以前那些好的坏的，统统删删干净，就当没发生过。既然做不到既往不咎，那就让我们从此既往不提。

林采芫一口气说完，掏出两张纸钞拍在桌上，提着皮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