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Sue，你好！”

    面前的女生呷了一口茶色饮料后，把右手伸到了我面前。而我正在吧台后面擦杯子。星期四的下午6点，晚餐时间，喝下午茶和咖啡有点儿太晚，喝酒又有点儿太早。右手的主人是此时店里唯一的客人。

    准确一点儿说，连续三天了，她都是在这个时间充当着店里唯一客人的角色，都是点坐在窗边，点一杯长岛冰茶。想探查一个人的生活，就要看那个人的手。我面前的这只手白皙细长，指甲也被精致地修饰过了，中指上有一只镶钻的指环，简洁的造型，大抵是来自价格不菲的T家。

        说实话，我还是觉得在这个时间喝这种饮料是有点儿太烈了，但我是个卖家，哪有有人买我还不卖的道理？

        我笑了笑，放下软布，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好，Cynthia。”

        “你家的冰茶蛮好喝的，很不错。Long island第二代，国内好像不是很常见嘛！你很会调酒？”

        “噢，年轻的时候在美国的酒吧打工嘛！”身为酒吧从业者，我深知适时表述自己的海外经历，是非常有用的 ，“谢谢你捧场啊！”

        “现在的酒吧这个时间都快要上乐队了，你这样只做清吧，生意好吗？”

        “还行吧，讨个生活呗！你酒量很好啊？喝这种酒的人，酒量都不会太差。”我笑着说。

        Sue笑了笑，没说话。酒杯在Sue的手中折射红茶的光芒。我一直笑称这款酒是披着羊皮的狼，经典的烈性调酒，却是红茶的外观。酒已经喝了大半，冰块却还没有融尽，消融的冰缘有点儿锋利的凛冽感。

        “你要不要听故事？ 我听说，开咖啡店或是酒吧的美女老板大多喜欢听客人的故事。以前有部电影，叫《第36个故事》，你看过吗？就是客人给咖啡店老板讲故事的故事。”

        “常人都有好奇心的嘛，不过也分不同种。有些人开咖啡店是为了听故事，有些人开咖啡店是为了讨生活。不过，我很愿意听你的故事。”

        正说着，又有客人进店。我收拾了托盘Menu，转身走出吧台，对Sue说：“你慢慢组织语言，想好了再说给我听。”

        进来的客人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点了维也纳、拿铁和鲜奶油巧克力华夫饼。点餐的时候，女孩子说：“我吃了这个就不吃饭了哦！我要减肥的！”于是我适时偏向男生说：“那你们要不要多加一份三明治或是pizza？这样吃得饱又划算哦！”

        点完单我不禁感慨，这真是个年轻美好的年纪，别人说什么都可以轻易相信。而我，却早就过了见谁都信的年纪了。

        退回吧台开始做华夫饼，面糊是要新鲜打的。趁着面糊在maker里烤的时候，把面包切边放进吐司机，切番茄、洋葱和火腿……三明治的食材切好，华夫饼刚好烘烤完毕，取出来放在盘子里，往上面加新鲜的奶油和水果，淋蜂蜜和巧克力酱。

        餐点准备完毕再开始做咖啡，全部就绪了就分次端去，听见女孩子惊喜的赞叹，我微笑着祝他们用餐愉快，便又退回吧台。

        此间，Sue的目光就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我只是享受煮咖啡和做食物的过程，而她是在饶有兴趣地看我。

        所以当我把一杯清淡的mojito推到她面前，终于重新开口说话：“你的故事想好了吗？如果好听，这杯算我请。” 她愣了一秒，抿嘴笑了，端起酒杯。

        这是一杯中规中矩的mojito，白rum、砂糖、柠檬、薄荷水、soda和冰块，细密的汽泡在沿着平直的杯壁上延，新鲜的薄荷叶来自吧台旁边的那株薄荷，新鲜现摘，大概是这一杯的唯一亮点。“看上去味道不错，看样子我得说一个对得起这杯酒的故事才行啊！”

        她用手指尖抹着桌面上的水，在面前画了一个兔子头，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蜷着。

        “你动作很快啊！”Sue说，“我是在说你做咖啡和点心的时候，很利索。那我也给你说个我认识的人的故事吧，她也是个很快的女生，什么都很快。”

        “心理学上说，如果你说一个关于你的朋友的故事，那八成就是说你自己的。按照这个逻辑，你的这个很快的女生朋友，也是你自己么？”我笑着问，这个句子有点儿拗口，我说得却很快，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我歪七扭八的思维搞晕。

        不过她并没介意，只顾继续说着故事：“那是我哥的故事，我哥是个超厉害的人。”

        星期四的下午六点四十分，窗外开始有了一点儿日暮的影子，空气里有一点儿雨后花园里青草的味道，这款香氛我从开店起初就一直用到现在。我准备开始迎接晚餐后出来喝一杯的人们。此刻店里除了我，还有三个客人。一对年轻的情侣，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享受咖啡和点心。还有一个家境优渥的漂亮女子，坐在我吧台的对面，准备给我讲一个关于她哥哥和一个动作很快的女生的故事。我不知道她的故事会讲多久，不过好在羽菲很快就会来帮忙，否则我一定会在她影响到我做生意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打断她。

        她即将要说的故事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天知道，不过好在我也毫不在意。但我仍面带微笑，眼神和表情都在对她传达着同一种讯息：我想听你的故事，拜托你，讲给我听。莫白总是说，我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可以真诚地骗人，让别人无法怀疑我的诚意。这是我从我最好的老师那里学来的生存之道，想要好好地活下来，总得有点儿旁身之计。哦，对了，我的那个老师，叫做生活。

       可我终究是有伪装不了的东西。我的心思已经老了，比我的年龄老得要跟快一点儿。羽菲老是教育我说不要把自己折腾得活活比实际老十几岁，这样不合算。我说如果我没有旸旸那个小油瓶，肯定可以伪装得好像一个二十岁的无知少女。她说这不可能，无知少女所有的资本是我所没有的，这个资本，叫做蠢笨的单纯。

        “我哥以前交往过一个女生，也是个非常快的女生。刚才看到你忙来忙去，我就想起这个女生了。据说她可以一边烧菜一边读书一边在网路上做问卷，就是那种三心二意还是把事情全部做完的女生。是不是很神奇？”

        “然后呢？”

        “我哥说，她总是在忙，特别快……”

        她正说着，我看见窗边的男生举起手对我示意，我忙用手势告诉Sue我要打断并失陪一下，就连忙走过去。他们要在加一杯香蕉奶昔和一客蜂蜜草莓厚松饼。我写了单，小小声告诉他们，因为我今天心情很好，所以会加送他们一杯香草拿铁，他们听了又再一次惊喜起来。

         我知道他们以后肯定还会再来，肯定还会带更多的朋友来，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法。有卖有赠才会有下一次。

          我又开始调面糊做松饼，还要有奶昔和咖啡。手上不得闲，嘴上还要说：“然后呢？你哥和那个女生？是不是女生太快了，你哥跟不上，最后不得不分手？”

         Sue“噗”地一声笑了：“看样子我的故事还真的不怎么样啊！听个开头就知道结尾。”

        “这种以从前开始的感情故事大多都是这样的结局，所以重点是在经过不是吗？如果你可以说一些精彩的经过，我还是可以考虑不要收你那杯Mojito的钱。”我调侃着说。

        “那我真的要好好想一下。这也是我从我哥那里道听途说，并非原创，所以说起来还是有点儿难度的。”她说着，又在桌上画兔子，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蜷着。

        “我哥是那种特别骄傲的人，从小就被各种人捧上天的那种，可就是在这个前女友面前找不到什么自信。大概是觉得那个女生什么都特别自立，根本没有留什么空间让他施展当男朋友的能力。后来我哥就赌气提了个分手，没想到那姑娘当场就立即执行了。”

           我把两片松饼放在她面前，上面加了切碎的草莓和一坨新鲜的奶油，又把枫糖的罐子单独递给她，“你哥那就是矫情。我去送一下餐，你先吃几口。你从下午坐在这里开始到现在，就只喝了两杯酒，别的东西都没吃。”

         再一次回到吧台，她已经吃完了一片松饼，“你知道吗，我哥有一次带我去吃一家餐厅，有unlimited的松饼，一个人只要5磅。我和他两个人吃了十五片，厉害吧？”

        “嗯，很厉害。我这里可不是unlimited的，常规一客四片是35块钱，你这两片就收你20块吧。”我装模作样地准备在她的帐单上加上一笔。

        “你这算是强买强卖，因为这是你给我的，不是我点的。”她笑着又切了一块松饼，蘸了蘸盘子一边的枫糖，送进嘴巴里。

        “当然，如果你说的故事好听，我自然也可以把这一单免了。不过说实话，大概你对你哥哥和你哥哥前女友的故事也没有很深刻的了解啊，不如你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好了，可能我还会比较愿意给你的松饼打个八折。”

         又有客人走进来，我开始忙碌，Sue也毫不在意我的频频打断。在我不停地点单调酒做咖啡的时候，Sue已经吃完了松饼，拈起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对我说：“很好吃，真的，20块绝对值回票价的。”

        “不好意思，要忙起来了，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消费，我也愿意继续听你和你哥哥的故事。”我有点儿抱歉地说。

        “你是在赶我走吗？”

        “怎么可能！哪有把客人赶走的店主？你若不介意，就多坐一会儿，等我朋友来了，我就会空闲一点儿了。”

        星期四的下午七点五十五分，夜幕落下，华灯初上。原本坐在窗边的小情侣已经用完了他们的餐点，走到吧台准备买单。刚刚走进来的几个客人在烛光里闲聊，气氛暧昧。还有我对面的Sue，她一边看着我忙来忙去，一边组织着她脑子里的故事。

       一共175元，男生付钱，女生幸福地依偎在他身边。我把25块零钱找回给他，还顺手从吧台的糖罐里掏了一根棒棒糖递给女生。这是他们今天在Pornaca 的第三个小小的惊喜。

      “听我哥说，”Sue开了口，“和那个很快很快的女生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连去好的餐厅吃一顿晚餐都不舍得，想把钱攒下来留给以后。如果那时候我哥没有赌气不要家里的钱，两个人过得大概就不会那么拮据了，可能也不会分手吧。”

     “该分手的总会分手，有些东西是注定好了的，跟钱没什么关系，只是按照既定的剧本，按部就班。”我用奶泡在咖啡表面拉花，漂亮的图案，其实对味道毫无影响。

        店门又开了，进来的是羽菲，后面跟着莫白。

        “我停好车就看见他了，就一起过来。”羽菲娴熟地把我做好的咖啡放进托盘端去给客人。莫白在吧台对面坐下，点了一杯蜂蜜玛奇朵。他今天穿了正式的西装，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我把蜂蜜淋到奶泡上，递给莫白。“恭喜你项目成功，这杯算我请。”

       “算了吧！你这小生意，卖的还不如送的多，我还是常规付钱比较好。”莫白笑着喝了一口，“好味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项目申请？”

        “你穿得这么人模狗样，笑得又是一脸花痴样，加上你前几天说最近要有新的项目申请，总结起来，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莫白笑着不再多说话，他本来就是寡言的人。

          Sue饶有兴趣地看着莫白，还有他手边的玛奇朵。莫白转脸看了看她，对我说：“芫，给这位小姐也来一杯吧，算我的。”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托盘打了一下，羽菲白了他一眼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到处请漂亮姑娘喝咖啡，你算几个意思？你这样下去，是追不到我们林大小姐的！”     

        莫白讪讪地笑。羽菲的嘴巴是很厉害的，与其顶嘴之后死得更惨，还不如老老实实投降来得好一些~我不搭理他俩，只顾做咖啡。莫白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生意做，就连公司的下午茶也会从店里叫——他是唯一一个能从Pornaca叫到外卖的人。

        “Cynthia，你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吗？”Sue接过咖啡，用小汤匙搅了搅奶泡上的蜂蜜，喝了一口，“果然很好喝唉！厉害！”

        羽菲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用眼神无声地问着：“这妞是个什么东西？”

        我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莫白和Sue，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位是Sophie，这家店的老板，我就是她家店小二。这位是Matthew，我们的朋友。”

        “男朋友？”Sue插嘴问。

        “没有，就是朋友，是吧？”我扭头问向莫白。莫白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一边的羽菲十分鄙视地丢了个白眼给我。

        我清了清嗓子，指着端着蜂蜜玛奇朵的Sue，对这剩下二位说：“这位是Sue，刚才说要用讲故事换酒喝的，不过故事不怎么样。”

        Sue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过，”我接着说，“如果换作你哥，应该会有比较好的故事跟我讲。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再比如说，当初我是怎么快到让他不得不离开我。”

        空气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吧台的烛火摇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分明。

        我看到羽菲皱着眉头有点儿不悦，看到莫白一向宠辱不惊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诧，还有Sue，她那张精致的小脸有点儿讪讪，有点儿不好意思，有点儿不知所措。

       但这些只持续了一秒，然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靠！你是那谁的妹妹？”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哥的妹妹？”

        只有莫白，在一丝惊诧之后瞬间又恢复了宠辱不惊。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然后继续喝他的咖啡。

        “其实我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我笑了笑，“我和何东阳在一起的时候，知道他有个妹妹一直在英国念书，后来他妹妹回国，我和何东阳又去了美国，等我们回来，这位妹妹又回去了英国，所以一直没能见到。不过后来我猜到，是因为几个原因：第一，你莫名其妙地来跟我说故事，如果说只是心血来潮，我真的不相信，而且你的故事又是什么哥哥和前女友，不怀疑你的目的是不可能的；第二，何东阳以前跟我说过，他妹妹小时候特别喜欢兔子，什么东西上都要画个兔子，不过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也实属不易；第三，他还说过你喜欢吃松饼，而且喜欢松饼蘸枫糖，不喜欢糖浆直接浇在松饼上。”

        “所以你给我做松饼也是为了看看我怎么加枫糖？”

        “说实话，我真的是担心你会饿，所以是出于真心让你吃点儿东西。不过不把枫糖浇在松饼上倒是真的有存了你说的那个小心思。”

        Sue笑了，喝了一口手边的玛奇朵，“我哥到现在喝玛奇朵还是只加蜂蜜不加焦糖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嗯，不过我哥说得没错，你那七百多集名侦探柯南真的不是白看的。”

         “这都是什么鬼！乱七八糟的！”羽菲皱着眉头说，“你这算是什么？为了你新婚燕尔的哥哥嫂子刺探军情？”

          Sue并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转向莫白，说：“Matthew，我现在算是知道我哥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她又为什么跟她分手了。所以你大概就是在步我哥的后尘。不过也不大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喜欢上的，应该是个升级版的林采芫。”

           莫白还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Sue从坤包里掏出一百元，“这是那杯长岛冰茶的钱，还有那杯mojito的钱。故事不好听，酒便不能白喝了。不过松饼我就当是你请我的，以前就听我哥说，你做菜很好吃，一直听过，总也没吃过，今天吃个松饼，就当弥补一下。”

         我从来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善财难求，取之有道，更何况我还要养家养店养老妈养孩子。

         看到我把钱收进柜台，Sue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轻松地站起身，再一次把手伸向我：“你好，我叫何苏苏，何东阳的妹妹。”

        “你好，我叫林采芫，这是我的朋友施羽菲、莫白。至于何东阳，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