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司徒见面，是三年前。

 她撩开居酒屋门口的布帘，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门框上挂着的一个陶制的风铃，在她进门的同时，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她摘下厚厚的毛线帽子和围巾，有一团热气从她的脖颈和领口里蒸腾出来。然后，她张望了一下，径直走到我面前。

“妖妖。”她微笑着轻唤我的名字，语调里并无疑问，好像这根本不是第一次见面，“我是司徒。”

“你好！”我连忙起身，把手边的包裹推向她，“这是Eric让我交给你的。”

 Eric是一个旅居论坛的版主,我和他是在网络上发帖认识，聊了一段时间后惊讶地发现彼此的公司居然只隔着两条街，于是时不时凑出来喝一杯，就这样成了朋友。

得知我计划再次出行，并且将经过西昌再到泸沽湖，Eric在邮件里问我：“如果你在西昌停留，可不可以帮我带点儿东西给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就是司徒。

那个包裹很大，大得超出了司徒的预期。我猜，Eric大概是跟她说“我托人带了一点点东西给你”，却没说这个“一点点”是相当大的“一点点”。

司徒坚持要立刻把包裹拆开，里面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可Eric打包的技术太过专业，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层层叠叠的包装一一撕开。包裹里装的东西很多，一条细羊毛围巾，两条小女孩穿的连衣裙，一本64开金边中英和合本圣经，两本诗集，水彩笔和一叠填色的画册，一大包彩色的纸条和纸片——可以用来折星星和纸鹤之类的，一大包雪花插片……零零碎碎一大堆，居然还有两袋大白兔奶糖和两袋山楂片。

我目瞪口呆，司徒却还是欢天喜地地样子，拆开一袋大白兔，递了一颗给我，自己又剥了一颗塞进嘴巴里。“好久没吃这个了！”她说，“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那是我和司徒第一次见面，历时不超过一个小时。那天之后我才知道，司徒已在当地的教会做了三个月的义工，半个月前曾在论坛里募集一些小物品，用来送给当地孤儿院的孩子。

当天夜里我在青旅的院子里抱着电脑看完了司徒在论坛里的所有帖子。知道了她之前是在浦东的一家律所工作，一年前辞职开始行走，偶尔停留，打一份短工，做各种工作：兜售从泰国老挝柬埔寨澳洲印度尼泊尔淘来的物品，替咖啡店手绘菜单，在寺庙里画莲花，在酒吧唱歌……攒点儿盘缠，然后继续出发。写或是清淡或是热烈的文字，风格差异很大。顶着“美女旅居作家”的头衔，有时用文字换钱，却并不以之为生。

“这年头，走在路上的比呆在家里的人还多，写东西的比看东西的人还多，以为自己走在路上写点儿东西就能好吃好喝一辈子的人，都是没有走在路上写过东西的。”她在博客里如是写着 

第二次见她，在外滩的酒吧，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

酒吧的名字叫“Pornaca”，是我们定点的聚集地。司徒以Eric女友的身份参加了我们的聚会。

这一年中Eric和司徒在论坛里一唱一和，在文字上交相呼应，被大家戏称为“神雕侠侣”。当然，只凭键盘敲打是不可能敲得美人归的。我们只知道，Eric曾任性地辞了工作，一路追着司徒而去，终于在西藏的堆龙德庆追到司徒。她那时候正在县里的小学义务授课，教孩子语文和美术。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带着学生在坡上写生。她穿一件很旧的暗红色藏袍，发髻上插了一支簪，上面镶了松石和珊瑚。我跑了四千多公里，几乎要绝望地死在路上。但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Eric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地跟我们叙述他在堆龙德庆找到司徒时的场景。到最后，他一开口我们就可以把他要说的话异口同声地说出来，他才收敛起来。

那时候的Eric，是我见过的最幸福感爆棚的Eric。 

司徒来到我们的城市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律所做助理工作，每周六晚上去一个美籍牧师的家庭教会参加团契。Eric也重新在另一家公司找到职位，公司在城市的另一边，我们便不能如以前那般时时相见。

不过，有了司徒的Eric也不大需要与我们相见，就连月末的例行聚会都会缺席。除了偶尔还能看到他在微博里晒一些他俩生活的点滴，两人就像隐匿在这这座城市的繁华里一般，就连那个论坛也很少看到两个人的帖子了。

这座城市的喧嚣和忙碌，足够掩埋很多东西。早五晚九的加班加点成为常态，小心敬慎地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借以换取支付房租、水电、交通、通讯、食物、衣服、化妆品、应酬的红包白包……等等的货币。偶尔周末和朋友去外滩喝酒，还会聊到这对“神雕侠侣”，才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

又过了一年，我在Pornaca见到Eric，他精神倒还好，却是瘦了很多，换了黑框的眼睛，头发比以前长了一些。

“Hi，好久不见。”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妖妖！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他见是我，很高兴地走过来与我聊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论坛。”我有点儿惭愧，“一方面是因为一直在上班，也没有出行，是在没什么可以分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看看别人的帖子，又蠢蠢欲动想出去走走。要知道，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心，再放出去，就更收不回来了。”

他嘿嘿一笑，说：“我也很久没有上去过了。大概已经被封掉了。”

“哦，这样啊……司徒呢？她还好吗？”我问。

Eric垂下眼睛，过了几秒，抬头对我说：“我们早就分手了。”

他们在交往五个月后分手，这五个月里，司徒换了三份工作——律所助理、报社编辑、公司文案。每份工作都是试用期还没完成就匆匆结束。

“不是她做得不好。她做得很不错。”Eric说，“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但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些需要每天穿着套装高跟鞋，按时按点上下班的工作。可能就像你说的，她的心已经抓不回到这类工作上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Eric的父母知道了司徒的事情。他们更希望儿子找一个学历家世门当户对的太太。Eric的母亲更是以想念儿子为由住到了Eric家里。

“她说在我身边她觉得窒息……所以我们就分手了。”Eric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故作轻松的痕迹。我心里有点儿难受，却不忍心多说哪怕一个字。

和Eric告别后，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找到之前的那个旅居论坛。网页打开后，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在她的帖子消失大约七个月后，在我们都不再关注这里的时候，她又重新出现，用大段的文字记录她的行程。

“乌镇。……有三白酒和印花蓝布的水乡小镇。……站在逢源双桥上，想起《似水年华》里黄磊对刘若英说：我们每个人都想万事兼顾，但没有人可以永远左右逢源。”

“杭州。……夕阳是蛋黄，云彩是蛋清，西湖就是个有不沾图层的平底煎锅。我在断桥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个小时关于美的句子，但我拒绝说‘你侬我侬’。……走回旅店的路上，看见一条流浪的瘦狗，安静地俯在地上看我，眼睛很大，像两颗葡萄。我把手里的鸡蛋饼放到它面前，对它说：‘不用谢。’……”

“安远。……在镇上的小学和敬老院当义工，整理和打扫。……有时候可以看到很蓝的天，像我在藏区看到的那样，湛蓝湛蓝的天。……当地有一种茄子或南瓜腌制的咸菜，极咸极辣，有时候拿一块当零食吃，边吃边读《使徒行传》，可以在廊檐下坐一个下午……”

“成都。……每到夏末秋初的时候，我都会想跟谁狠狠地恋爱一场而未果一样，浑身虚脱。我是那种类似于简爱的女子，内心有一个不愿意承认的欲望，却装得很肃穆，以为自己有一种洗净铅华的寂静之气。……”

“西昌。……”

     ……

     ……

“堆龙德庆。我终于回来了。加木杰和拉巴看见我出现，都扔下手里的东西，张开双手向我扑过来……有一种终于到达目的地后，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了的感觉。我只想好好睡一觉……被子里有熟悉的酥油茶的味道，我喜欢那种咸咸的、带着一股肥皂水味儿的食物……”

最后一篇文，是她到达堆龙德庆之后半年。她一直在那里教学，还学会了打酥油。所配的图片上，她的脸黑瘦了很多，眼睛依然很亮。背景是蓝的无法形容的天，身着藏袍的老妇，在经幡下虔诚地祈祷。

我至今无法判断Eric和司徒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但我可以肯定的事情，起码有三件：第一，他们真的爱过；第二，他们无法继续在现实生活里爱下去了；第三，他们都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这样很好。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回傍晚，雨后初晴，我带她去公园散步，公园的水塘边开了大片的鸢尾。那种植物适应性很强，到处都能成活开花。她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蓝蝴蝶’，花语是优美、热情、生命顽强。”Eric在邮件里写着，“她总是知道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着各种各眼稀奇古怪的念头，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一直和她在一起，陪她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陪她去她想去的稀奇古怪的地方……但我不得不对着现实生活低头，人不能太自私了，我还有父母，总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不知道当初Eric辞掉工作一路追进藏区找到司徒，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也不知道他在一年后给我写这封邮件时，又是怎样的纠结、不舍、无奈。但我知道，他在堆龙德庆的那个坡上看到司徒的那一幕，会在他的记忆里终生铭刻。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蓝色鸢尾花还代表着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爱情，那种易碎易逝的精致的美丽。

而司徒，就像是一朵热情顽强的蓝蝴蝶，是开在海拔3600米的堆龙德庆的山坡上的一株野生鸢尾。他曾努力向她靠近，却在行至3000米的时候精疲力竭，再无余力向前。

无法给她她想要的自由，也无法追随她的自由，就放她一个人自由。这或许是他最后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吧。

后来，我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告别大都市的繁华喧嚣，享受小地方的平静安宁。偶尔出行，却也不再写游记。

那个曾经热闹的论坛里，再也没有人说过话。我也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们任何人的消息。